01
“你的时间不多了，回家去好好享受人生最后一个月时光吧。”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我知道这很难以让人接受，孩子，我也为你感到惋惜。不过......与其在剩下的时日里天天担惊受怕、虚度光阴,还不如趁现在开始珍惜当下每一秒,趁早把想做的事都做了吧，祝你好运。”
小朝失魂落魄地从诊室出来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踉跄几步就扑倒在父母怀里。等她好容易回过神来，泪水早已打湿了父母的衣襟。母亲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早已猜透了七八分，也反手抱过小朝嚎啕大哭起来。父亲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望着哭成泪人的母女俩，脸色格外阴沉。
返程的车上，母亲在后座不断摩挲着小朝骨瘦得病态的双手,小朝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天地一色,整个世界都是黯淡的。父亲从后视镜里望了眼小朝，冷不丁地问:“一个月后就正好是高考的日子了,对吧?”
“对。”小朝轻声应答。
“哦。”父亲点点头，转头继续开车。车辆又沉寂了一会儿，小朝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明晚市里有一场烟火大会,我想......”
“打住。"父亲头也不回地说，“明天你就回学校去。”
“什么?”小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已经和老师商量过了，我们一致决定让你留下来参加高考。绝症不是借口，只要手脚还能动......”
"不，我不要!”突如其来的恐惧涌上小朝心头，“参加高考不就是为了创造更好的未来吗?我现在都死到临头了,还参加高考有什么用!”
“闭嘴!你又不是脑子有病,凭什么不像其他同学一样备战高考,最后为自己拼一把!"父亲严厉地打断小朝的话说,“难道你甘愿临阵脱逃,让十几年来寒窗苦读的成果付之东流吗?退一步讲,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难道就不能为了我们着想吗?我和你妈含辛茹苦把你抚养成人,没想到你却偏偏在人生的交叉路口就这样不辞而别......”
“是啊,小朝，就最后听你爸一次话吧，做人要有孝心!”没想到母亲也语重心长地附和道,“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了,那还有什么理由惧怕高考呢?”
“不、不，我不去，我不去!”小朝歇斯底里地抗议道“你们休想再以爱的名义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把我继续关在教室里惶惶不可终日了!我受够了!你们要是再强迫我，我现在就立马从车上跳下去!”
说完,小朝就作势要去拉车门,原意本是想吓唬一下父母，让他们知难丙退,谁知父亲非但没有丝毫挽留之意,反而还冷冰冰地说：
“你跳吧,跳了还省得我接下来白伺侯你一个月!养了十八年竟然养出这么个白眼狼，都没指望你今后出息了让我们享享福,现在叫你利用最后一个月好好学习都不肯了，真是造孽啊!”
虽然看不见父亲的面孔,但小朝也能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出来，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
晚上，小朝彻夜未眠。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不堪回首的往事涌上心头——记得小时候，自己和哥哥调皮，不听大人劝告一同跑到大海边嬉戏玩耍,谁知中途自己一不当心滑了一跤,顿时溺入水中。而一旁的哥哥见状,不假思索地游过来想把自己拉上岸,没想到左脚却不慎被水草缠住.。等大人们接到消息风风火火赶来时,哥哥再也醒不过来了.......十几年来，小朝一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以至于在听闻自己命不久矣的消息时，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是冥冥之中姗姗来迟的因果报应。
或许,这就是命吧。
02
“小朝啊,接下来一个月你就收收心好好学,这十几年你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等一个月后考完了就彻底解脱了…...”
“不，我不同意。”小朝木讷地摇摇头。
“你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呢!”老师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校长及时制止了:“诶算了，我来和她谈谈。”
校长在小朝对面坐下，用和蔼的语气劝道:“小朝同学,你不能只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也应该为了集体的利益着想啊!你想想,你成绩如此优异,是咱们学校十年难一遇的天才！如今天妒英才,你年纪轻轻就要在青春年华离开人世，若不为你的父母、你的母校留下点儿什么，而是一个人悄然无息毫无作为地死去,不觉未免太过可惜么?”
小朝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问:“我死后，你们会怎么处置我的遗体?”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仅会在全校范围内为你举行一次厚葬仪式，还会在校门口为你立一尊雕像,让每个同学都以你为榜样好好学习。你的名字将会永远被全校师生铭记于心......”
“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么?人死后就像落在大海里的一滴水,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好值得被铭记的。”小朝冷笑道，“我猜,你们无非就和我爸妈一样,想趁我死前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吧?为我厚葬立碑是假,令你们自己扬名立万是真——噢不,你能不能履行才的承诺都是个未知数呢，毕竟死人又不会说话。就算我成绩再好又如何，我不过和其他千千万万个学生一样,都是任由你们背后操纵的棋子罢了!”
“这......”校长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顷刻间,他的笑容凝固了，往日的和蔼与慈祥烟消云散。直到这时,他才“原形毕露”,恶狠狠地冲小朝威胁道:“想不想参加高考,这可由不得你!既然你拒绝配合.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悉听尊便。”小朝一脸风轻云淡。
从办公室出来后,站在门外焦息等待的小彭迎上来问:“怎么样?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要我留下来参加高考。”小朝摇了摇头，“看来我是走不掉了。”
“靠,还是不是人啊!”小彭听罢,猛地一捶墙壁,义愤填膺地说,“连身患绝症的学生都不肯放过，一群该死的吸血鬼!时至今日才终于暴露出他们的真面目......”
小朝轻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小彭急忙拉住她问:“等等,你去哪儿?“
“去上课啊。”小朝说，"别白费力气了，他们不会放我走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小彭搭住小朝的双肩,情绪激动地鼓动道，“难道你甘愿在余生最后一个月向他们屈服,带着遗憾离开吗?”
“我当然不想!”小朝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活了十八年,当了一辈子的乖乖女和‘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只看到我光芒万丈，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的感受!我在他们眼里就只是个用完即弃的工具，从来不曾有过属于自己的自由.…..”
小彭怜悯地帮小朝拭干眼泪,轻声问:“那么,要不要在生命的末尾疯一把呢?我和你咱们今晚就动身去市里,好吗?铁笼是无法永远囚禁住一只想飞的鸟儿的。”
小朝止住泪,哽咽着问:“折翼的鸟儿,也能找到迎接它的那片蓝天吗?” “当然。”小彭点点头，向小朝伸出了手。
03
“她究意跑哪里去了?哎哟,都怪我一不留神没把门锁好,否则就不会让她跑出去了......”
“别慌，她不是说今晚想去看市里的烟花大会吗?那丫头十有八九就在那儿!我们先开车去那儿找人,没找着再报警.......
火车站内。
“您好,我要一张去A市的单人票。”
小朝上了火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火车伴随着响亮的鸣笛声开出了茫茫的大山，小朝将视线转向了窗外的风景——窗外黑乎乎一片,只能依稀看清几块田野、几座村舍的轮廊。这不禁令她回忆起了儿时和哥哥一同乘火车的情景——那时她还小,窗外的景色就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闪过她眼帘,那时记忆中的窗外也同现在一般朦胧,就像泼墨般死寂。小朝正看得出神,坐在对面的小彭忽然打断了小朝的思绪:“又想起那些回忆了?”
“是啊。”小朝苦笑道，“不趁现在多想想，以后就没机会了。”
“也对。”小彭浅笑一声，二人再无交流。火车开到半途,小朝正昏昏欲睡,突然又被小彭吵醒了：“诶,别睡着了，咱们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小朝强打起精神问。
“真心话大冒险。”小彭说，"既然你是这趟旅程的主角，那就让你先.....”
“我选大冒险。”小朝笑着说。
“嘿，好歹也让我把话说完吧。”小彭也笑了,“那好吧,你想要什么样的大冒险?”“
“这个。”小朝晃了晃手中的烟盒，从中抽出一支烟，“其实我早就想尝试一下了，怎奈先前一直没有机会。我都已经是个法定成年人了,让我抽一根总不能就变成“不良少女’了吧?”
说完，小朝用打火机点了根烟送进自己嘴里,本意想学着大人吐个烟圈,结果却是东施效颦——刚没吸几口,小朝就被浓烈的烟味呛得睁不开眼。小彭见状,忍俊不禁道:“看吧,明知自己不行还非要逞能,这倒是和你骨子里的好奇心挺吻合。”
“别光说我，现在该你选了吧?”小朝边咳嗽边说。
“好吧,那我选真心话。”小彭指着窗外说，“我只想说一句话——看来咱们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不信你看窗外。”
小朝转头向窗外望去,顿时被城市的夜景彻底迷住了——城市内高楼林立,流光溢彩的高楼大厦成群结队地矗立在平原上,就如同镶嵌在夜色中的一块金光闪闪的黄金。很快,火车到站，乘客们纷纷下车，车窗上倒映出小朝形单影只的孤独身影。
小朝下了火车。出站后,城市的繁华与喧器淹没了她的恐惧,同时也令她迷失了方向——这是在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县城里都不曾有过的。正当小朝有些不知所措时，一双手忽然牵住了她,小朝茫然望去,顿时喜出望外——是小彭!
“走，咱们去四处逛逛吧!”小彭拉着小朝，一同融入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中。
一路上，他们吃喝玩乐，看遍了这座城的每一个角落。霓虹灯的交相辉映下,每一处街道、每一条小巷都是那么迷人,人来人往的广场上充斥着小吃摊散发的香气和孩童们的欢声笑语;家家灯火通明,学生们在街边相伴而行，酒吧、舞厅内涌现出青年男女们的身影——这股蕴含着繁华与生机的烟火气是小朝家乡那座死气沉沉的小城无法比拟的。
小朝快活得就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刹那间，她突然地觉得自己似乎和这座城市融为了一体,仿佛这里就是她倾尽一生都在找寻的那片蓝天。
或者说,自己本应度过这样的人生。
04
“来,三、二、一，茄子!”
“好,谢谢你啊!”
小朝将相机还给青年男女,独自来到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小朝呆望着那对青年男女有说有笑离去的背影，一股莫名的感伤涌上心头。这时,小彭突然出现在一旁打趣道:“怎么,羡慕人家有男朋友啦?”
“没。”小朝摇摇头，抬头眺望一望无际的夜空说，“我只是在羡慕他们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罢了。不像我，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这一切,就要提前同这个世界说告别了。”
说话间,一枚落叶悄无声息地从树上飘下,成为了地上成堆的树叶中不起眼的一片。
小彭想起来什么,从背后掏出一根仙女棒,递给小朝说:“你按上面这个开关试试。”
小朝接过仙女棒,将信将疑地摁下开关后,一朵朵五彩缤纷的小烟花涌现在小朝眼前。小朝又惊又喜地说:“好神奇!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我送给你的特殊礼物。”小彭说，“就当是离别礼物吧。等过了今晚，你就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了。”
“你又要走了。”这样的离别早已在小朝意料之内。因此她并未感到任何意外，只是说:“接下来的这些每一天里,我还会像以前那样怀念你的。”
话毕，二人互相给了对方一个深情的拥抱。小朝鼻子一酸,小声说:“要是你还在就好了,我真的很想念你。”
“我也一样。小彭安慰地拍了拍小朝的肩。这时，一阵断断续续的烟花声从海边传来。小彭对小朝说:“走吧,是时候了,咱们一起去完成你的梦想吧。”
二人刚走到十字路口旁,就远远望见红绿灯对面显现出两个熟悉的身影——不好，那是小朝的父母!“快跑!”小朝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小彭匆忙拉走了。而小朝的父母也明显注意到了女儿的痕迹,连红灯都不顾就直冲冲地追了过来。
“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恍惚间,小朝仿佛又回到了被哥哥牵着手一路跑到海边玩的那个夏天。突然，小彭不留神间脚下一绊,顿时重重地摔倒在地。小朝刚想去扶,却被小彭拒绝了:“别管我，你快走!”
“你......怎么了?”小朝看见小彭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消失，泪水如同掉了链的珠子般落下来。小彭趁着完全消失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中小朝惨笑道:“别哭啊,开心点儿,你不是已经快要飞上那片蓝天了吗?很遗憾，我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很高兴这一路来的陪伴，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吧?”
“我会记住你的,我发誓。”小朝带着哭腔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到了江边。此时此刻，海边已经有各种形形色色的人蜂拥而至，他们不约而同地仰望夜空,脸上流露出期待的神情。小朝穿过人群，气喘吁吁地在岸旁停了下来。温柔的海水轻抚着她的鞋底，人们屏息敛声,现场出奇般寂静 ——大家都在等特烟花升起的那一刻。
“三、二、一，发射!”
在洪亮的倒计时声中，一朵朵烟花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绽放出了盛大而又绚丽的光。小朝怔怔地眺望着繁花似锦的夜空,内心先是激动不已,随后一阵酸楚涌遍全身,她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起来——因为她生命中的美好回忆就像夜空中绚烂的烟花一样转瞬即逝,最终都将化作尘埃。
“小朝,快过来呀!”忽然，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海面上小朝招手。小朝一抹眼泪，强颜欢笑道:“哥哥，你也看见了吗?你是来接我的，对吧?”说着，小朝就鬼使神差地往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走,谁知父母却在此时及时赶到,不由分说就将小朝拉回了岸边。
“小朝,听妈妈的话,咱们赶紧回家去好吗?你看你这孩子也不通知父母一声就离家出走,可把我们给吓坏了!”说完,母亲想去拉小朝的手,结果却被小朝粗暴地甩开了。小朝脖子一挺,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走!”
“走还走可轮不到你说了算!“父亲一把扯过小朝的衣襟，生拉硬拽要将小朝强行带走。小朝拼命挣扎着,甚至还趁父亲不备咬住他的胳膊死死不放。这下父亲彻底恼了，一个巴掌飞到了小朝脸上,但小朝仍然倔强地不松开口!父亲气得浑身乱颤,火冒三丈地对着小朝一阵拳打脚踢，小朝双眼紧闭,两行热泪随着耳畔响起的此起彼伏的烟花声落下......
火车低吟着又开进了大山。大山在夜色下如同一只潜伏在大地上的巨兽，张开血口将火车上的人吞噬进去,将山里的人永远囚在了它的腹中......
05
一个月后。
“好，现在我们开始点名，准备进入考场。小张！”
“到！”
“小李？”
“到！”
“小朝！”
“小朝，小朝?”
“小朝同学到了吗?”
卧室的窗户打开着，窗外是海一般蓝的天，窗台下静静地躺着一双鞋。书桌上，一根仙女棒正绽放着美丽的烟花,即便在白天也像夜空中那般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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