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平的记录
扬州地方,历来风光秀美,民风温润。此地山水,颇为养人,黎民百姓,生活亦是富足安康,宋元以来,此地得了淮河,京杭运河两河地利,四海商旅,往来不绝,已历七百余年。
自古以来,民间常常传说,江南一带美女甚多,我却以为,这问题本身即有谬误。试问,一位女子貌美与否,和她的出身,出生地,阶级,乃至品德,是否有必然联系?我再问,一个女子貌美与否,和她本人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必然联系?”
我的答案是,都没有。正如一个案件的嫌疑人有无罪责需要交由衙门审理,法庭判决一样,一个女子貌美与否,自然要交由一定数量的,尽可能客观的“审美者”来评判。因此之故,一个女子貌美与否,和她本人一向无甚相干。而每个人最初的审美观念,又都是来自别人。细细想来,当今之中国。虽然人人都在吹捧所谓“独立思考”,“科学态度”等等,焉知他们不是在人云亦云,做某些人免费的应声虫呢?
佛家有“无四相”之说,原是来自《金刚经》的几句偈子:“若菩萨生人相,生我相,生众生相,生寿相即非菩萨。”
相来相去,绕来绕去,把每个简单的道理讲得神神叨叨,一团乱麻是每个佛门师傅的必修课程。
话虽如此,《金刚经》里的这句偈子对侦探工作却很有助益,它时常告诫我,在探案时,应当不为外物所扰,不为自己所扰,不为他人所扰,不会道德所扰。无我无相,无善无恶,无心无言,则心静如水。故此无往不利,无所不至矣。这才是一个侦探应有的工作态度和职业素养。
回到原本的问题,如果没有亲眼见过一定数量的江南女子,又怎能凭借所有人都在说的风言风语主观臆断,得出“江南多出美人”的结论呢?从逻辑上讲,上述例子在推论极其野蛮的情况下,彻底地践踏了客观唯物论的基本原则,在工作实践中,是很要不得的。
很多年以前,我犯过不少类似的错犯,一直到很多年之后,事情才慢慢有所改观。
在未来,我需要一个更冷静的头脑……
二.说书先生与苏州弹词
我对林绵生很感兴趣,一边翻看《老残游记》一边和他聊天:“林兄说的那位军医是?”
“哦,那是我们林家最小的男丁,我的四弟延生,他六年以前去了天津东门外南斜街浙江海运局,本想谋个海员的差事,随船出海,效仿那福克环游世界去。不曾想因缘际会,袁世凯大总督要建一所军医学堂,一眼看中了浙江海运局那块地方,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了海运局上下,让出地来,暂时代为军医学堂的校址。”
“我的小弟弟延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成为了北洋军医学堂的第一批学员,一路通过初试,复试,考到了复试第一,一直到1907年第一批三十五名学员毕业,他年年都是第一。”
林绵生回忆这些的时候,非常骄傲,满脸的自豪之色,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先是低声窃笑,再是忍俊不禁,最后放声大笑:“哈哈哈……仲平兄,我同你讲,我同你讲……1905年,军医学堂的学生被安排到各地实习,一律担任军职。我弟弟的部队刚巧驻扎在扬州练兵,我那个时候也刚和家父一道回国,就去找他了,结果……哈哈哈哈哈哈……”
“发生了何事?”我问。
“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放风筝,蒜苗一般高的小娃娃,出落得玉树临风,威风凛凛不说,还当上了团里的副医官,每月有一百二十块银元呢。这个时候,我可不敢随便叫他蒜头延生了,要恭恭敬敬地叫他林副医官呢,哈哈哈……林副医官,哈哈哈……”林绵生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他真的在为弟弟的成就感到极大的快乐,我做侦探以来,见过不少道貌岸然的卑劣之徒(诸如那迷信的吴德满,做了太多亏心事又不敢认,首鼠两端,实乃可鄙。)再有,请我吃子弹的沃森.贝尔爵士(教名略去不表)他也是虚伪,残暴又极为爱惜羽毛的老兀鹫,卑劣的同时又极为精明,很会审时度势,是个不错的对手。像林绵生这样赤诚的人,倒是很少见。
“那沈先生幼时和哥哥有何趣事啊,兄弟之间应该都有吧?”
“还真有一件,先兄在时,我年纪还小,爱吃糖果糕点一类的甜食,我哥哥伯安担心我吃坏牙齿,就半哄半骗地劝我说,你看,你哥哥我都不吃甜食。”
“他以前明明要吃糖的,我马上就说,哥哥你骗人,你明明要吃糖的。伯安又说,我现在不吃了。我自然要问他为什么现在不吃了,哥哥回答说,因为我以后要当侦探,但摄入糖分会让大脑变慢,会变笨,侦探里又没有笨蛋,所以我现在不吃了。”
“哥哥讲得言之凿凿,很容易就把小时候的我骗过去了,我那时候的愿望和你弟弟最开始一样,当一个环游世界的大旅行家,我比哥哥更害怕变笨,因为一个大旅行家要学好多知识,要是脑袋变笨可就完了。”
“后来哥哥去世了,我一直和他的计划一样,没吃过甜食,又或许,只有通过不吃甜食才能每时每刻都想起哥哥,没准儿哪天我把哥哥的死全放下了,就会重新开始吃甜食也说不定。”
“这样啊……事已至此,先去惠通楼吃饭吧。”林绵生站起身来:“走走走,这家除了炒饭,大煮干丝和虎皮肘子也好吃,今天好像还有一个马调大家唱苏州弹词呢,哦,老李今天也要讲《说岳》,要讲第三十九回了。”
“祭帅旗奸臣代畜,挑华车勇士遭殃?”
“哎呀,沈先生也看过《说岳全传》吗?”
“不但看过,还很喜欢呢。”我回答,同时又隐隐有些担心阿福那个爱较真的性子会不会缠着我们讨论高宠枪挑铁华车的可行性。
“嗯,华是通假字,按现在的写法来说,应该写成铁滑车,滑雪的滑。”走在路上,我一遍遍念叨这个解释,决定抢占先机,趁阿福没问出不能解释的问题之前,先把话题引到我熟悉,而阿福不熟悉的文学领域。
“哟,看不出来,咱们的大侦探还挺奸诈。”脑海里,那个带着一丝阴柔,掺着几分恶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哟,沈大老板中午好呀,终于想起你的资深狗腿子沈仲平了?”我暗暗发笑。
“沈仲平!你你你……”那个声音生气了。
“沈大老板何故发急呀?说好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嘛。”我心情大好,逗着脑海中的朋友玩。
“你你你……我我我……以后不帮你了!”
“得了吧,大花旦沈老板,你又假生气,下次记得换个套路。”我笑出了声。
“仲平兄在笑什么?”林绵生问。
“和林兄一样,想到了高兴的事。”
“沈!仲!平!我!不!是!花!旦!”脑海中的声音变吵了,和要吃了我似的,幸好我俩在一个身体里,暂时不用担心这个。
“好好好,你是一只三花猫,你是一只三花猫,你是一只三花猫……”我开始念经哄小孩。
“话说中午吃什么?”他主动切换话题。
“给你吃十二辆铁华车怎么样?反正你什么都吃,又不用担心连人带马被砸扁。”我建议。
“呃……啊……好吧,我不打扰你了,用餐愉快!”三花猫脱帽鞠躬,尽量体面地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