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绝笔

天牢最深处的囚室，石壁渗着终年不散的寒气，唯有一盏油灯悬在铁栏上，芯子颤巍巍地吐着豆大的光，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映在斑驳的墙面上，像极了这人世的起落无常。

长孙怀止已卸去那身象征左相权位的紫袍金冠，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白囚衣，盘腿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未显半分狼狈，背脊挺得笔直，指尖甚至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板的纹路，仿佛此处不是待死的囚笼，只是昔日相府书房里，暂歇思索的角落。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狐鸣拄着一根木杖走了进来，他鬓角又添了些霜白，宽大的衣袖扫过门槛，目光稳稳地落在长孙怀止身上——这个他曾手把手教着写策论、曾断言“可担青鸾未来”的弟子，如今成了谋逆的阶下囚

长孙怀止你来了，老师

长孙怀止没回头，声音平静得像落进深潭的石子，只漾开一圈轻纹

长孙怀止是来送我走最后一程，还是想听我对着牢门忏悔？

狐鸣在他对面站定，木杖轻轻抵在石板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狐鸣怀止，我始终想问你一句……当年在书房里，你说要“清君侧、安万民”，为何最后，非要走到弑君谋逆这一步？”

“为何？”

长孙怀止终于缓缓转头，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眉骨的阴影里，眼神依旧锐利如昔，甚至还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长孙怀止老师，您难道看不见吗？

长孙怀止这青鸾国早从根子里烂透了！谢家垄断盐铁，一斤盐能炒到十两银

长孙怀止长孙家把持军权，士兵的粮饷被层层克扣，冬日里还穿着单衣

长孙怀止连地方上的县令，都能靠着宗族势力强抢民女、草菅人命！

长孙怀止凤离？她是比先帝强硬些，可她能做什么？

长孙怀止她只能让谢一味和我在朝堂上互相制衡，只能在世家画好的圈子里修修补补——这不是治国，这是在给将倾的大厦裱糊窗纸！

他的声音渐渐拔高，镣铐随着动作“哗啦”作响，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执念

长孙怀止刮骨才能疗毒，浴火方能重生！

长孙怀止只有把这些腐朽的世家、崩坏的律法全打碎，才能在废墟上建新规！

长孙怀止混乱不是目的，是让这国家醒过来的手段！

长孙怀止您以为靠仁政能感化那些蛀虫？靠中庸能堵住贪婪的口子？

长孙怀止您这是在纵容！是用暂时的安稳，换将来更大的崩塌！

长孙怀止您才是这青鸾最大的保守派，是挡在新生前面的……绊脚石！

这尖锐的指责像一把刀，直直刺入狐鸣心中，他指节攥得发白，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悲哀

狐鸣是，制度有瑕，人心有私，我从未否认

狐鸣可治国如烹小鲜，哪能拿烈火猛烹？

狐鸣仁政不是怯懦，是知道灶上的锅里，煮着的是百姓的生计

狐鸣律法不是无能，是要捆住权贵的手，不让他们把人当草芥！

狐鸣你要的新生，是踩着万千白骨铺的路——这样的未来，再完美，又有什么意义？

他上前一步，木杖在石板上又敲了一下，字字沉重

狐鸣怀止，你的初心或许是救国，可你的手段，早已让你变成了比那些腐朽更可怕的东西

狐鸣你为了一个看不见的将来，亲手毁了所有活着的现在

囚室里瞬间陷入死寂

长孙怀止定定地看着狐鸣，眼中的狂热像被冷水浇过，渐渐褪去，剩下一种复杂的、近乎脱力的疲惫

他缓缓坐回石板上，双手搭在膝盖上，镣铐垂在身前，再没了方才的锋芒

长孙怀止道不同……不相为谋

长孙怀止老师，您救不了这国家，我也……败了

长孙怀止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狐鸣知道，这场对话终是到了尽头。

师徒一场，终究隔着一道无法填平的理念鸿沟。

他虽然已看不见长孙怀止的模样，但还是静静地站了许久——最终还是转身，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一步步远了，像在为这段师徒情，敲下最后的句号。

三日后，狱卒提着食水来送饭时，才发现长孙怀止已在牢中自尽

他靠在石壁上，双目轻阖，面容平静得如同沉睡，手边放着半截磨尖的竹片，是从草席上拆下来的。

囚衣内侧，用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炭块，写着一行瘦硬的小字，笔画凌厉，却在“师恩”二字处微微顿了顿，洇出一点炭灰

“成王败寇，唯负师恩。”

没有对“新生”的辩解，没有对谋逆的忏悔，只有对胜负的坦然，和藏在心底最深处，对那位始终想把他拉回“正道”的老师，最后、也是唯一的一丝愧意。

这行绝笔，像一把刀，将他复杂的一生——

既是谋逆的逆臣，也是执着的理想者，更是负了师恩的弟子

刻得凄厉，却又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