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福晋倾梧便奉旨留在了宫中,朝夕侍奉在忧思过度的皇后身侧,以儿媳的温婉与坚韧,成为皇后悲痛中的一丝慰藉。而宝亲王弘历,更是衣不解带,昼夜不息地守在养心殿。他一面处理着如雪片般飞来的政务奏章,尤其是关乎西北战事的紧急军报,一面亲自为皇阿玛尝药侍疾,尽人子之孝。养心殿的灯火,常常亮至黎明。
连日来的焦灼与疲惫,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紫禁城的上空。弘历虽年轻,眉宇间却也染上了难以掩饰的憔悴。然而,国事家事系于一身,他不敢有片刻松懈。
这一日,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夏日的晨曦带着一丝难得的清凉。弘历像往常一样,在偏殿短暂梳洗后,便轻轻步入皇帝的寝殿。他挥手屏退了在旁侍立、同样面带倦意的太监宫女,想亲自伺候皇阿玛起身。
殿内静得可怕,连那架鎏金自鸣钟的滴答声,此刻也仿佛被这过分的寂静吞噬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的气息。弘历心中莫名一紧,放轻脚步,走到龙榻前。
雍正帝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锦被之中,双目紧闭,面容出乎意料的安详,甚至比前几日病痛折磨时显得更为平和。然而,这种平和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
“皇阿玛,”弘历轻声唤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时辰不早了,儿臣扶您起来用药可好?”
没有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为父亲掖一掖被角,指尖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雍正露在被子外的手背。
**冰凉!**
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深入骨髓的冰凉。绝非沉睡之人应有的温度。
弘历的手猛地一颤,如同被烈火灼伤般缩回。他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血液在血管中凝固。他不信邪,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他紧紧握住了那只曾经批阅过无数奏章、执掌着万里江山的手。
依旧是彻骨的冰凉,并且带着僵硬的触感。
“皇阿玛!”弘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惶与颤抖。他俯下身,凑到雍正面前,试图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呼吸,看到的却只是毫无起伏的胸膛。“皇阿玛!您醒醒!您看看儿臣啊!”他用力摇晃着父亲的手臂,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
然而,龙榻上的人,再也无法给他任何回应。这位以勤政和严苛著称、为大清王朝耗尽了最后一滴心血的皇帝,已在夜深人静之时,悄然龙驭上宾,回归了天道。
巨大的悲痛与难以置信的冲击,如同泰山压顶般向弘历袭来。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龙榻前,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想放声痛哭,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他紧紧攥着父亲那已然冰冷僵硬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的魂魄从幽冥中拉回。
“皇阿玛……您……您怎么……就这么走了……”他语无伦次,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沿,肩膀因剧烈的抽泣而不断耸动。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闪现——皇阿玛严厉的教诲、期许的目光、交付诏书时的嘱托、谈及西北军情时的欣慰笑容……一切的一切,都还如此清晰,如今却已天人永隔。
殿外的侍卫和太监似乎被里面的动静惊动,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当看到宝亲王跪地痛哭以及龙榻上毫无声息的皇帝时,所有人都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殿内外跪倒一片,悲声骤起。
“皇上……驾崩了——!”
不知是谁率先哭喊出声,这声宣告如同丧钟,瞬间击碎了紫禁城黎明最后的宁静,迅速向整个宫苑蔓延开来。
最先闻讯赶来的是皇后与倾梧。皇后一身素服,在倾梧的搀扶下踉跄而入。当她看到龙榻上安详却已无生息的丈夫时,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崩塌,悲呼一声“皇上”,便晕厥过去。倾梧急忙与宫女一同扶住皇后,她看着跪在地上、悲痛欲绝的夫君,看着他紧握着先帝的手那无助的背影,自己的泪水也潸然而下。但她深知此刻自己不能倒下,一边强忍悲痛指挥宫女照料皇后,传唤太医,一边走到弘历身边,轻轻将手放在他剧烈颤抖的肩上,无声地给予他支撑。
“王爷……”她哽咽着低唤,“节哀……大清……还需要您……”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军机大臣、顾命大臣张廷玉、鄂尔泰等人,也面色仓皇、步履匆匆地赶到了养心殿。他们进入寝殿,看到眼前景象,无不悲从中来,纷纷跪地叩首,痛哭失声。
片刻之后,张廷玉率先强抑悲痛,用衣袖拭去满脸的泪水。他是历经两朝的老臣,深知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在先帝骤崩、西北战事未平的紧要关头。他跪行至弘历身旁,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地叩首道:“宝亲王,万岁爷龙驭上宾,举国同悲!然国事为重,社稷为先,还请王爷节哀顺变,早定大计,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鄂尔泰等人也随即叩首:“请王爷以江山社稷为重!”
这声声恳求,如同惊雷,将弘历从巨大的悲恸中猛然震醒。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着父皇的手。那冰凉的触感,仿佛烙印般留在了他的掌心,也深深地刻入了他的灵魂。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却吸入了满口满鼻的悲凉。
他站起身,由于跪得太久,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倾梧立刻在一旁稳稳地扶住了他。他转过头,目光缓缓扫过跪满一地的重臣,扫过昏迷的皇后,最后,落在了龙榻之上。
那一刻,他眼中属于儿子的悲痛尚未完全褪去,但一种属于帝王的坚毅与冷峻,已如初冬的寒霜,迅速覆盖而上。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已然扛起了千钧重担。
“苏培盛。”他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奴才在!”一直跪在角落啜泣的苏培盛连忙爬上前。
“鸣钟,报丧。”弘历的声音沉静如水,却蕴含着决定乾坤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