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蹲在西窗下翻晒旧物时,檐角的铁马忽然叮铃响了两声。入秋的风卷着桂花香漫进来,吹得她鬓边的银丝簌簌动,指尖正触到个冰凉物件——是只紫檀锦盒,边角的螺钿已磨得发乌,打开时,一方端砚静静卧在里面。
砚池雕成半开的荷花模样,粉白的石质里嵌着几点青斑,像极了那年沁芳闸边雨后残荷的晕影。最奇的是边缘那抹暗红,不细看只当是石纹,紫鹃却记得清楚,那是黛玉十六岁生辰前,宝二爷冒雨送来新摘的白茉莉,两人在廊下拌嘴时,砚台被碰翻在地,溅上的血——是黛玉伸手去扶时,被碎瓷片划破的指尖血。
“姑娘的东西,怎混在老太太的旧扇里了?”她对着空屋喃喃,恍惚看见黛玉正倚在湘妃榻上,用这砚研墨。那时砚池里总盛着新磨的松烟,她握着笔悬在纸上,窗外的竹影便斜斜落在诗行里,与墨迹纠缠成一片。紫鹃记得,那年暮春黛玉写《葬花吟》,研着研着,泪珠就啪嗒砸在砚台里,把墨晕开个小小的圈。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宝二爷的影子晃了进来。他如今穿件石青色家常袄,领口用同色线密密锁了边,鬓角添了些银丝,倒比当年戴通灵玉时沉稳了许多。手里攥着串菩提子,颗颗磨得发亮,见了紫鹃,那串珠子忽然停了转动。
“这砚……”宝玉的声音发颤,像被露水打湿的琴弦。他伸手要碰,指尖悬在半空又缩了回去,仿佛那不是块石头,是当年黛玉腕上那只易碎的银钏。
紫鹃把锦盒往他面前推了推:“那年姑娘焚稿,满屋子的纸灰飞了三天。我在妆匣最底层摸到这盒子,原以为早随那些诗稿化了灰呢。”她用袖口擦了擦盒沿的灰,“您瞧这荷瓣上的裂纹,还是那年您从蘅芜苑跑回来,一头撞翻了案上的砚台砸的。”
宝玉的喉结动了动。他记起来了,那天是芒种,宝钗隔着水榭喊他吃新酿的梅子酒,他怕黛玉多心,慌慌张张往回赶,果然撞翻了砚台。黛玉当时气得把笔摔在他手背上,墨点子溅了满袖,却在夜里悄悄找出金箔,对着烛火一点点补那道缝。后来他才知道,她是怕老太太看见,又要念叨她“小性儿”。
“我记得这砚是那年元妃省亲,江南织造进的贡品。”宝玉终于敢握住砚台,冰凉的石质里仿佛还凝着黛玉的体温,“她总说荷花开到残时最有筋骨,花瓣虽落了,那杆却直挺挺地立着,就像……就像咱们大观园里的人。”
紫鹃忽然想起黛玉咳得最凶的那个冬夜。雪下得紧,窗纸被风刮得呜呜响,她就着残灯用这砚写了半阙《临江仙》,墨迹被泪水晕开,只剩“明年谁寄”四个字还清晰。那时紫鹃端着冰糖燕窝进去,正见她把砚台往怀里揣,说“这石头暖”。
“袭人说,宝二爷如今在书房抄佛经?”紫鹃替他斟了杯茶,水汽氤氲里,看见他袖口磨出的毛边——倒比当年穿那件孔雀金线织就的雀金裘时顺眼些。
宝玉摩挲着砚池的残荷,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些说不清的东西:“前日抄到‘应无所住’,倒想起林妹妹总说我是‘无立足境’。”他指尖划过那道金箔补的裂纹,“你说奇不奇?这金箔补得真好,竟比原来还结实。”
窗外的竹影又摇起来,像极了那年黛玉葬花时,宝玉蹲在她身后,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胭脂糕。风卷着桂花香扑进来,紫鹃恍惚闻见当年黛玉用的蔷薇硝味,混着砚台的墨香,在屋里漫了开去。
她收拾茶盏时,发现砚台边多了张纸,上面是宝玉刚写的字,笔锋竟有几分黛玉的影子:“残荷承露,砚底藏春。”墨迹未干,仿佛刚从砚台里渗出来的一般。
暮色漫进窗棂时,宝玉把砚台小心放回锦盒。临走时他忽然回头,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似的问:“紫鹃姐姐,你说林妹妹……会不会觉得这残荷,比盛开时好看?”
廊下的铁马又叮铃响了,竹影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应着。锦盒里的残荷砚,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荷心深处,仿佛有墨香正慢慢渗出来,晕染开一片当年未写完的春色。紫鹃轻轻合上盒盖,听见檐角的铁马还在响,像极了那年黛玉葬花时,宝玉偷偷哼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