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何伊墨意识尚未完全回笼，率先感知到的是一种钝重的、仿佛要将颅骨碾碎的疼痛。她的脑袋像灌了铅，又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箍着，每一次心跳都加剧着太阳穴的搏动性抽痛，何伊墨甚至感觉自己非常的理解孙悟空的感受。她现在烦躁感如同细密的蚁群，沿着神经末梢啃噬着她残存的理智。

　　她费力地掀开眼皮，视野里先是模糊的光晕，继而才慢慢聚焦。熟悉的天花板纹路映入眼帘，紧接着，是月令那张放大到几乎有些变形的脸——眉头紧锁，嘴角下撇，焦急和怒气像两团不同颜色的颜料，在她脸上混合成一种极为难看的色调。

　　“何伊墨！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月令的声音，穿透了何伊墨耳中的嗡鸣，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失真又刺耳，“你自己算算，生病发烧才离开你身子几天？你想念她了啊！烧刚退就连魂儿都跟着雨水冲走了？淋得跟只落汤鸡似的，你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还是跟阎王爷有约会非得赶着去？这么急着投胎吗！省点心吧！”

　　何伊墨试图用手肘支撑起虚软的身体，却发现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软绵绵地使不上半点力气。这无力感加深了她的恐慌，她晃了晃愈发沉重的脑袋，试图驱散那团迷雾，却惊恐地发现，记忆仿佛一面被打碎的镜子，碎片四溅，许多关键的画面、甚至某个重要的人影，都变得支离破碎，难以拼凑。一种空落落的、仿佛遗失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的慌乱，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别骂了，我知道错了，我……”她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我感觉……好像忘了好多事……像是，像是丢了一个比较重要的人……”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却又无比真实。

　　月令正拿起水壶往杯里倒水，水流声淅淅沥沥。在何伊墨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水流几不可察地停滞了微不可辨的一刹那，若非仔细观察，绝难发现。但月令随即恢复了动作，将温水递到何伊墨唇边，仿佛根本没听见她那石破天惊的宣言，自顾自地数落：“我看你是病糊涂了，脑子都烧成浆糊了！糊成一锅粥了是吗！尽说些胡话。”

　　她伸手，用掌心贴了贴何伊墨的额头，触感正常，这才像是稍稍放下了心头大石，语气却依旧硬邦邦的：“瞧见没，你还是太虚弱了，纯粹就是缺乏锻炼啊，要不以后带你提高下锻炼强度，病后体虚，加上点儿心理作用，就开始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忘了这忘了那。”她这套说辞听起来冠冕堂皇，甚至带着点“科学”的包装，突然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更有力的借口，忙不迭地补充：“哦对了，说不定是上次任务留下的后遗症，受了刺激，记忆区域暂时紊乱了。对，肯定是这样！”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找到了完美解释，语气都笃定了几分，仿佛在说服何伊墨，更是在说服自己。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压抑了许久的天空终于透出几缕惨淡的阳光，却丝毫无法驱散室内的沉闷。

　　就在这时，“哐哐哐”，铁门被敲响的声突兀地响起，节奏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瞬间打断了月令想接说的话。

　　何伊墨和月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这个时间点，会是谁？末日几年了，大部分人都去了基地和避难所，这个时间段还有人，很快又打消顾虑，或者是前期有物资不想上交留着给自己所以没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生。

　　她的穿着与这个末世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并非多么光鲜，却异常整洁利落，眼神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刀锋，五官精致，头发也很顺滑。门开的瞬间，那女生的目光便像黏胶一样，牢牢锁定在何伊墨身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有好奇，有评估，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看到何伊墨因生病而苍白的脸和戒备的眼神，女生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微妙难辨，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又可怜的景象。

　　“好久不见啊。”女生开口，声音平缓，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何伊墨心里激起圈圈涟漪。

　　何伊墨皱紧眉头，大脑飞速搜索，却找不到任何与这张脸对应的信息，但是这个人身上的气质并不给何伊墨一种忘掉的人是她的感觉。这种莫名其妙的熟络感让她极度不适，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油然而生，下意识地，带着病中特有的烦躁和戒备，她脱口而出：“神经病……我们认识吗？”

　　那女生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刚才那点微妙的弧度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严肃。何伊墨见她变脸，心中不悦更甚，低声也又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登记吗？”何伊墨没好气地问，语气硬邦邦的，带着逐客的意味，“不登记就赶紧走！别在这里浪费彼此时间！”

　　就在这时，何伊墨注意到，月令和那个陌生女生在视线交汇的刹那，身体都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女生看到月令，眼中似乎也掠过一丝短暂的惊讶，但很快，那惊讶就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所取代——那是毫不掩饰的、几乎带着快意的嘲讽。女生将目光重新转向何伊墨，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掺入了一丝戏谑：“登记，当然登记。”说着，她不等邀请，便自顾自地、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侧身从何伊墨旁边挤进了屋里，衣角带起一阵微冷的、带着外面潮湿气息的风。

　　进屋后，女生仿佛回到自己家一般自在，目光随意地扫视着屋内的陈设，从简洁的家具到墙上的装饰画，最后落在客厅中央桌子上那本厚厚的、边角已经卷起的登记簿上。她径直走过去，拿起放在登记簿旁的圆珠笔，低头开始书写。她的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与这末世避难所的粗糙格格不入。

　　何伊墨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心头不断滋生的不安，紧紧盯着女生的背影。那种强烈的、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让她几乎窒息。“姓名、年龄……”她开口，她努力让它听起来严厉些，“要真实的。”她顿了顿，一股莫名的直觉让她加重了语气，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试探：“虚拟的信息，一经发现，后果自负。直接赶出去，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

　　她看到那个女生写字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稍深的点。但仅仅是一瞬，她又继续流畅地写了起来，仿佛何伊墨的警告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何伊墨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低头看向登记簿。女生刚刚写下的字迹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锋芒。何伊墨下意识地轻声念了出来：“安朝，23岁。”

　　名叫安朝的女生慢条斯理地放下笔，笔尖与玻璃瓶口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转过身，目光越过何伊墨，直接迎上月令复杂难辨的视线。脸上，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再次绽开，这一次，其中蕴含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她向前凑近一步，几乎贴着月令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若游丝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轻轻说道：

　　“当然是——来完成任务。”她的话语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黏腻，“按照组织的命令，特地来提醒你，月令，你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哦。”那轻柔的语调里，充满了赤裸裸的挑衅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幸灾乐祸。

　　月令的瞳孔骤然收缩，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她猛地瞪向安朝，语气尖锐但不大地在安朝耳旁说道：“要你管！你先管好你自己吧！连续四次任务评估垫底，这次要是再完不成，你怕不是要被‘回收处理’了吧？”这句话显然戳中了安朝的痛处，她的脸色瞬间黑了又黑，刚才的得意之色消散大半，眼神变得阴鸷。

　　“月令！”何伊墨看着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氛围，忍不住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和困惑。月令闻声看向她，眼神里翻涌着何伊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何伊墨趁机上前，拉住月令的手臂，将她稍稍带离安朝身边，低声问：“你还好吗？你到底怎么了？感觉你完全不对劲，要不要我先……”

　　月令却像是没听到她的后半句关心，猛地抽回手臂，语气生硬地打断她：“我没事！你先处理她的事。”说完，竟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快步上了楼，脚步声在木质楼梯上发出沉重而凌乱的声响。

　　现在，客厅里只剩下何伊墨和这个名叫安朝的不速之客。何伊墨转向安朝，心中充满了疑问和警惕。对于何伊墨主动走向自己，安朝似乎有些意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哼”，带着点玩味。

　　“你到底是谁？”何伊墨开门见山，目光如炬地盯着她，“你和月令怎么会认识？你们说的任务、组织，到底是什么意思？”

　　安朝挑了挑眉，脸上嘲讽的意味更浓了：“我怎么认识的？你管我怎么认识的！”她嗤笑一声，“就这么告诉你吧，我觉得完成任务嘛，各凭本事。只不过，我的系统与你的无关。你倒是该好好想想自己的任务了。月令在带你之前，可是我们那儿业绩最顶尖的引导者，风光无限呢。可惜啊，恐怕你就要成为她辉煌履历上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污点了吧？”她上下打量着何伊墨，眼神轻蔑，语气里的挑衅几乎凝成实质。

　　“任务？我有什么任务？不就是系统日常颁布的那些琐事吗？”何伊墨被她的态度激怒，但更让她心惊的是话里的内容，“你的系统又是什么？”

　　“天真！真是天真得可笑！”安朝像是听到了什么绝妙的笑话，夸张地摇了摇头，“蠢材就是蠢材，到现在还搞不清状况。我的任务是攻略，听懂了吗？攻略！我本身不属于这个该死的世界，我只是个‘玩家’，身份只要完成攻略目标，我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而你呢？”她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地刺向何伊墨，“你是这个世界的‘原生人物’，你的任务怎么可能只是简单地‘过完末日’？系统从来都是一场交易，一物换一物。至于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呵呵，月令恐怕根本没敢告诉你吧？要是真跟你说了，你猜你还能不能活到现在？”

　　她故意顿了顿，欣赏着何伊墨脸上变幻的神色，才继续慢悠悠地说：“至于我的系统嘛，关你屁事？我是攻略组织的人，我们的系统，可不能随便显形示人。”她一边说，一边故作悠闲地四处张望，手指拂过落满灰尘的柜子，表情嫌弃。

　　“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我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何伊墨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后脑。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迷宫入口，而月令和眼前这个女生，都知道迷宫的终点和陷阱，唯独她蒙在鼓里。

　　“我就不说，你能拿我怎么样？有本事打死我！”安朝面对何伊墨的质问，脸上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她享受这种掌控信息、看对方无助愤怒的感觉。她不再理会何伊墨，径直朝门口走去，在与何伊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用极低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恶意，留下一句：“以为自己还活在过去的幻影里吗？省省吧，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你精心编织好的故事而已。”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何伊墨僵在原地，安朝临走前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精心编织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