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陆则的背包已经收拾好了。帆布包的角落露出半角山茶花帕子，针脚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那是阿依昨天连夜绣完的，花瓣上还沾着点未干的线头。
“真要走了？”阿妈把煮好的鸡蛋往他包里塞，竹篮碰着搪瓷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响，“不再住两天？阿依昨天还采了些新茶，说要给你炒了当伴手礼。”
陆则接过竹篮，指尖碰到温热的茶叶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不了阿姨，修复方案得尽快回去敲定，早点弄完，才能早点回来。”他看向站在门边的阿依，她今天穿了件新绣的围腰，靛蓝色的布面上缀着银饰，走动时像落了片星星。
阿依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布包往他怀里塞。布包里是晒干的薄荷和紫苏，还有一小瓶阿妈做的腐乳，玻璃瓶盖被红布缠得整整齐齐。“路上泡水喝，别又感冒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晨雾吹散。
陆则捏着布包的系带，忽然想起初见时她递药的模样。那天的火把很亮，她的眼睛比火把更亮，此刻晨光落在她睫毛上，竟比那时还要动人。
“我走了。”他转身时，阿依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粗布的袖口被她捏出几道褶皱，像她没说出口的话。
“老磨坊的梁木记得用松木，”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还有碉堡的窗口，别修得太齐整，要留着原来的样子才好看。”
陆则笑了，反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微凉，带着草木的潮气，像第一次碰他手时那样，却让他心里滚烫。“都记下了。”他从口袋里摸出样东西，塞进她掌心，“等我回来再打开。”
那是个小小的木盒，触感温润，上面刻着朵山茶花，和他送她的木牌正好成对。阿依握紧木盒，指节泛白，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消失在石板路尽头，才敢抬起头。
寨口的老核桃树下，陆则正回头望。晨雾在他身后漫开来，把身影晕染得有些模糊，却能看清他挥别的手势。阿依忽然捂住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木盒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陆则走后的日子，阿依每天都往寨口跑。有时挎着竹篓假装去采蘑菇，有时拎着水壶说要去给毕摩爷爷送水，眼睛却总不自觉地往山路尽头瞟——那里的晨雾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始终没等来那个穿白衬衫的身影。
“傻丫头，急啥？”阿妈坐在火塘边翻着草药，竹筛里的薄荷晒得半干，散着清苦的香，“城里的事多，他既然说了要回来，就肯定会回来的。”
阿依把脸埋进膝盖，手里的木盒被摩挲得发亮。她其实不怕等，只是夜里摸到枕边的三弦琴，总想起他笨拙拨弦的样子；看到灶台上的粗陶碗，就记起他喝薄荷茶时满足的神情。那些细碎的片段像藤蔓，在心里越长越密。
半个月后的傍晚，阿依正在晒谷场帮着收玉米，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那声音穿过喧闹的人声，带着熟悉的温润，让她手里的玉米棒“啪嗒”掉在地上。
她猛地回头，只见陆则站在火把旁边，背着那个熟悉的帆布包，衬衫被山风吹得鼓起来，脸上带着点风尘，眼里却亮得惊人。“我回来了。”他笑着朝她伸出手，掌心躺着枚银质的山茶花胸针，在火光里闪着光。
阿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甩开手里的玉米叶，踩着满地的玉米粒朝他跑去。银饰在发间叮当作响，像在唱一首欢喜的歌。
陆则张开手臂接住她，怀里的姑娘带着玉米的甜香和阳光的味道，像只归巢的小鹿。“木盒看了吗？”他低头在她耳边问，热气拂得她耳尖发烫。
阿依摇摇头，把脸埋在他胸口。木盒她一直没敢打开，像藏着个易碎的梦，直到此刻被他稳稳接住，才敢相信那不是幻觉。
夜里，竹楼的火塘边，陆则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老磨坊的修复效果图，木梁保留着原来的纹路，窗口爬着仿真的藤蔓，像从百年前就一直长在那里。“设计院已经通过了，下个月就能动工。”他指着图纸上的细节，眼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阿依凑过去看，忽然发现图纸角落画着个小小的身影——穿靛蓝裙摆的姑娘蹲在溪边，发辫垂在水里，像幅水墨小品。“你画的？”她戳着屏幕笑。
“嗯，”陆则关掉电脑，从包里拿出个红本本，“还有这个。”
那是本房屋产权证，地址栏写着彝寨的名字，产权人那一栏，并排写着他和阿依的名字。“以后，这里也是我的家了。”他把红本本推到她面前，眼里的认真比火塘的光还要暖。
阿依看着那行字，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家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她拿起桌上的三弦琴，轻轻拨了个音，这一次，唱的不是《阿诗且》，是她自己编的调子：
“城里的阿哥回山寨哟，
带着图纸和爱来，
山茶花常盛开哟，
溪水等你来洗菜……”
陆则跟着调子轻轻拍手，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得他嘴角的笑意温柔又绵长。窗外的星星格外亮，像撒了一地的诺言，被山风轻轻吹着，落进每个人的梦里。
老磨坊的修复工程动工那天，阿依挎着竹篮去送茶水。陆则穿着工装服，正和工人比划着木梁的位置，阳光下他额头的汗珠闪着光，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却又多了些踏实的暖意。
溪水潺潺地流着，载着山茶花的影子奔向远方。而他们站在这片生养她的土地上，看着彼此眼里的光，都知道这不是终点，是故事最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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