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是夏天永不疲倦的背景音,教室里老旧的风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卷起试卷的一角,也卷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粉笔灰味道。我趴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圈,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磁力牵引,越过几排桌椅,落在他身上。
他叫周屿,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穿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他微蹙的眉宇间跳跃,在他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面前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复杂几何图案的《数学竞赛精讲》。他解题的样子很特别,不像别人那样抓耳挠腮或奋笔疾书,而是微微侧着头,眼神沉静地凝视着题目,仿佛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符号在他眼中是流淌的星河,蕴藏着宇宙的奥秘。只有当他找到思路时,那紧抿的唇角才会极轻微地向上弯一下,像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转瞬即逝,却足以让我的心跳漏掉半拍。
我迷恋他思考时那种近乎神性的专注。那是一种纯粹的、剥离了所有杂质的智性光芒。当他修长的手指在草稿纸上流畅地写下推导过程,那些优美的公式和符号仿佛有了生命,在他笔下跳跃、组合,最终指向一个简洁而震撼的答案。每一次看他解出一道难题,都像目睹了一场无声的魔法表演,而我,是台下那个屏息凝神、满心崇拜的唯一观众。
“曾星星,这道力学题,你的受力分析图画错了。” 同桌小月用笔戳了戳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
我猛地回神,脸颊有些发烫,赶紧低头看向自己的练习册。果然,一个关键的摩擦力方向画反了。我慌忙拿起橡皮擦掉,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咚咚直跳——刚才偷看他的样子,没被发现吧?
“哦…谢谢。”我含糊地应着,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物理题上。可那些滑轮、斜面、牛顿定律,此刻都变得索然无味。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他刚才解一道几何证明题时,用铅笔在辅助线上轻轻画下的那道弧线,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优雅逻辑。
暗恋一个智性恋对象,是甜蜜又酸涩的煎熬。我渴望靠近他思想的火花,却又深知自己与他之间那道无形的、由天赋和深度构筑的鸿沟。我拼命学习,尤其是数学和物理,不仅仅是为了成绩,更像是在笨拙地搭建一座通往他世界的桥。我啃着艰深的竞赛题,反复咀嚼那些晦涩的概念,只为了在偶尔的讨论中,能听懂他话语里更深层的含义,能在他抛出某个精妙解法时,不至于像个茫然的傻瓜。
机会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降临。数学老师临时有事,让周屿上台讲解一道他用了独特方法解开的压轴题。教室里安静下来,只有风扇的嗡鸣和他清冽的嗓音。
他站在讲台上,身姿挺拔,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清晰的步骤。他的思路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题目的层层伪装,直抵核心。他不仅讲“怎么做”,更讲“为什么可以这么做”,那些抽象的定理在他口中变得生动而富有美感。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影,粉笔灰簌簌落下,像细碎的星光。
我听得入了迷,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纯粹的、被智慧之美击中的震撼。当他讲到关键一步,引入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极其巧妙的变换时,我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他讲解的声音顿了一下,目光朝我的方向扫来。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恨不得把头埋进桌洞里。完了,太丢人了!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粉丝。
然而,预想中的尴尬或嘲笑并没有到来。他琥珀色的眼眸在我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里面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探究的微光?随即,他嘴角似乎又弯起了那个熟悉的、转瞬即逝的弧度,然后继续流畅地讲了下去。
那短暂的对视,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伪装。我低下头,假装认真记笔记,笔尖却在纸上划出凌乱的线条,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胸腔里那颗不听话的心脏,正疯狂地擂动着,声音大得仿佛全世界都能听见。他看到了吗?他会不会觉得我很蠢?还是……他其实也注意到了我这个总是坐在角落、默默努力追赶的影子?
放学时,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很快连成一片水幕。我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帘发愁。
“曾星星?”
一个清冷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心脏再次不争气地狂跳起来——是周屿。他背着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色书包,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
“没带伞?”他问,语气平静无波。
“嗯…嗯。”我点点头,感觉舌头有点打结。
他看了看外面滂沱的大雨,又看了看我,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他撑开了伞,那把伞很大,黑色的伞面像一片小小的、移动的夜空。
“一起走吧,顺路。”他淡淡地说,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却清晰地落在我耳中。
我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他微微侧身,将伞向我这边倾斜过来,示意我走进伞下。
雨水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松木和纸张的味道,瞬间将我包围。我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边,和他保持着一点微妙的距离,生怕自己的心跳声会泄露天机。伞下的空间并不宽敞,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偶尔擦过我衣袖的微凉触感,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我们沉默地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柏油路上。雨点密集地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像一首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心跳的伴奏曲。我低着头,看着脚下溅起的水花,感觉脸颊烫得厉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翻腾:该说点什么?道谢?聊刚才那道题?还是……就这样沉默着也挺好?
“你刚才在课上,”他突然开口,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晰,“‘啊’的那一声,是想到什么了吗?”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看过来的目光里。那琥珀色的眼眸在伞下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深邃,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像在探究一个有趣的数学猜想。
“我……”我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些发干,“我只是觉得……你那个变换,真的很巧妙。我……我没想到可以那样做。”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他看着我,没有立刻说话。雨点顺着伞骨滑落,在我们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似乎柔和了一瞬,“那个思路,确实需要一点……直觉。”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的物理,最近进步很大。”
轰——!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他……他注意到了?他居然知道我物理进步了?这简单的几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感官。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眩晕感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谢……谢谢。”我低下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书包带子。伞外的世界是模糊的、喧嚣的雨幕,伞下却是一个只有我和他的、带着潮湿水汽和松木清香的、心跳如鼓的静谧空间。
我们继续沉默地走着,距离似乎比刚才近了一点点。雨水在伞沿汇成细流,滴落。我偷偷用余光瞥向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他握着伞柄的、指节分明的手。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崇拜、悸动和微小雀跃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雨声很大,盖过了我如雷的心跳。但我知道,在这把小小的伞下,在这个被雨水隔绝的世界里,有什么东西,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智性的土壤里,悄然萌发了。它无声无息,却带着足以撼动整个雨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