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地淌过教室的窗棂，在摊开的课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细小的颗粒，还有窗外新修剪过的青草气息，混合着一种名为“青春”的、微醺的倦怠。我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越过一排排低垂的脑袋，精准地落在那个人身上。
他坐在靠窗的第三排，侧影被阳光勾勒得有些模糊，又异常清晰。他正微微歪着头，看着黑板，手指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那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在他修长的指间仿佛有了生命，轻盈地翻飞。仅仅是这样一个寻常的动作，我的心跳就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随即又擂鼓般急促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叫林叙。这个名字，像一颗小小的石子，在我心底最柔软的湖面投下，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我咀嚼过无数次，在唇齿间无声地描摹，却从未敢真正唤出口。那是一个只属于我内心风暴中心的、带着隐秘甜味的咒语。
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高一开学不久的一场秋雨里。我抱着刚发下来、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新书，狼狈地冲进教学楼檐下躲雨，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他恰好也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深蓝色的折叠伞，伞尖还在滴水。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伞往我这边挪了挪，让出一片干燥的空间。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答滴答，敲打着我骤然失序的心跳。他侧脸的轮廓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沉静，睫毛很长，鼻梁挺直。那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雨声，和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我嗫嚅着说了声“谢谢”，声音小得几乎被雨声吞没。他微微颔首，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又似乎没有。那场雨，在我心里下了很久很久。
从此，我的世界便有了一个隐秘的坐标。他的座位，是我目光的锚点。他喜欢在课间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楼下篮球场，我便假装去隔壁班找人，只为经过他身后时，能捕捉到他被风吹起的几缕发丝，和他专注侧影里那份沉静的少年气。他习惯在下午第一节课前喝一瓶冰镇的柠檬茶，透明的瓶身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我路过小卖部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在那排饮料上多停留几秒，仿佛那冰冷的触感也能传递到他指尖的温度。他解数学题时喜欢微微蹙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他朗读课文时声音清朗，像山涧的溪流；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先弯起来，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被我像收集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拾起，藏在日记本最深的角落，在每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反复摩挲、回味。
这份喜欢，像一颗饱满的种子，在心底最潮湿的角落悄然膨胀，带着酸涩的汁液和隐秘的甜。它让我变得异常敏感。他无意间扫过教室后排的目光，会让我瞬间挺直脊背，手心沁出薄汗，又在他视线移开后，陷入一种失落的虚空。他和别的女生讨论问题时爽朗的笑声，会像细小的针，扎进我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泛起一阵微不可察却绵长的疼。我渴望靠近，又恐惧靠近。每一次在狭窄的走廊里与他擦肩而过，我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仿佛他只是空气中的一个涟漪。而当他真的走远，那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悸动才会轰然回响，震得我指尖发麻。擦肩而过的瞬间，空气里残留的、属于他的那一点点气息——也许是洗衣液的清香，也许是运动后干净的汗味——都足以让我在接下来的整节课心神不宁。
我像一个技艺拙劣的间谍，在名为“暗恋”的战场上，笨拙地隐藏着自己的兵荒马乱。我收集关于他的一切碎片：他落在讲台上的草稿纸，上面有他龙飞凤舞的演算；他偶尔在班级群里分享的一首歌；他喜欢的球星……这些碎片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他，却足以构筑我内心世界里最瑰丽也最孤独的城堡。我写了很多很多没有署名的信，开头总是“林叙：”，然后便是大段大段语无伦次的倾诉，关于今天的云，关于解不开的物理题，关于食堂难吃的菜，关于……我如何在一个又一个瞬间，想起你。这些信，最终都化作了抽屉深处揉皱的纸团，或是电脑里加密的文档。它们承载着最滚烫的心事，却永远无法抵达那个收信人。
最接近的一次，是那次物理实验课。老师要求两人一组。我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心里祈祷着千万种可能。当老师念到我的名字，停顿的那一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我听到了另一个名字。不是他。巨大的失落瞬间淹没了我，像冰冷的潮水。我机械地走向我的搭档，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他所在的方向。他正和同桌的男生轻松地交谈着，调试着仪器，侧脸在实验室冷白的灯光下显得专注而柔和。那一刻，酸楚和一种近乎自虐的甜蜜同时涌上心头。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似乎也是一种卑微的幸福。我低下头，假装认真连接电路，指尖却微微颤抖。实验结束时，我收拾器材慢了一步，他恰好从我身边经过。他弯腰捡起我脚边掉落的一个小螺丝，递给我。
“给。”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
“啊…谢谢。”我慌忙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那瞬间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从指尖直窜到心脏，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栗。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脸颊滚烫，仿佛实验室的灯光都聚焦在了我身上。
“不客气。”他笑了笑，那笑容短暂却明亮，随即转身离开了。
那枚小小的螺丝，带着他指尖残留的、若有似无的触感，被我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汗湿。它成了我那天，甚至那整个星期，最珍贵的秘密宝藏。晚上，我把它放在台灯下，金属表面反射着暖黄的光晕，仿佛也沾染了他的一点点温度。我对着它，无声地说了无数遍只有风知道的心事。
日子像流水一样滑过，带着高三特有的、混合着试卷油墨和焦虑汗水的味道。高考的倒计时牌一天天翻过，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份沉甸甸的暗恋，在巨大的升学压力下，非但没有消减，反而发酵得更加浓烈，像一坛深埋地下的酒，时间越久，滋味越醇厚，也越苦涩。我知道，离别的钟声正在逼近。那些在走廊里假装偶遇的日子，在课堂上偷偷描摹他背影的时光，在日记本里一遍遍写下他名字的夜晚……都将成为被时光封存的琥珀。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灿烂得刺眼。穿着宽大的毕业服，混杂在喧闹的人群里，我远远地看着他。他正和一群朋友笑着合影，眉眼舒展，是少年人独有的、毫无阴霾的明亮。他就要奔向更广阔的天地了，那里会有更精彩的故事，更优秀的人。而我，连同我这份从未宣之于口的、盛大而寂静的喜欢，终将成为他青春背景板上一抹模糊的、微不足道的色彩。
心底涌起一阵尖锐的疼痛，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我深吸一口气，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穿过喧闹的人群，一步一步走向他。周围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他含笑的脸庞，和我擂鼓般的心跳。我走到他面前，在他略带疑惑和礼貌的目光中，张了张嘴。
“林叙……”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他微微低下头，耐心地等待。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那些在心底排练过无数次的句子，此刻却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终，我只是扬起一个尽可能灿烂、却连自己都觉得僵硬的笑容，轻声说：
“毕业快乐。”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那笑容干净又明朗，像夏日里最清爽的风：“嗯，毕业快乐！你也是。”
“再见。” 我飞快地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不敢再多停留一秒。转身的瞬间，眼眶无法控制地发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几乎要夺眶而出。我用力眨了眨眼，把那份汹涌的酸涩逼了回去。
再见，林叙。
再见，我兵荒马乱、寂静无声的十七岁。
再见，这场只有风知道、只有我铭记的，盛大而卑微的，单向奔赴。
我快步走开，融入喧闹的人群。阳光依旧炽烈，蝉鸣聒噪。风从远处吹来，带着夏末特有的燥热气息，卷起地上散落的彩带和花瓣，也卷走了我那句未曾出口的、沉甸甸的喜欢。
风知道。
它知道，我曾多么用力地，在心底呼唤过你的名字。
它知道，我的青春里，曾有过一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惊心动魄的纯白爱恋。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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