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填报大会散场时,理科男神穿过人群走向老师的方向。
我抱着志愿指南低头让路,他却在我身边停下。
散场后他被人群推到我身边,指尖离我的表格只有三厘米。
“好巧,你也在找张老师?”
他对着我表格上被反复涂改的学校名轻笑时——
我忽然认出他袖口那块墨水渍。
三周前图书馆那场暴雨里,把伞塞给我的陌生人袖口也有同样的蓝痕。
礼堂里喧嚣潮水般散去,只余一片椅子翻起又落下的空洞回响。我缩在靠墙的座位里,指尖无意识划过薄薄一叠《高考志愿填报指南》的边角,纸张的硬棱划得指腹微微发麻,有点真实,又有点遥远。
心不在焉,或许是在等待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斜前方那片渐渐空旷的区域投去。那道背影,属于理科班的林淮安。
他在清远高中是个存在感无声却强烈的名字。月考表彰榜上常驻的名字,物理竞赛全国奖杯的捧回者,甚至课间操时偶尔走过我们班窗口,后门也会涌起一阵短暂的、压抑的叽喳低语。对我而言,他更像一片遥远天际的光晕,明亮但隔着距离。直到三周前图书馆……那个被暴雨困住的傍晚。
记忆里的雨幕密集敲打着玻璃穹顶,我抱着一叠书站在冰冷的图书馆前厅,望着铅灰色的天毫无转晴的迹象,正心急如焚盘算着要不要冲进雨里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从侧旁递来一把伞。动作快得来不及反应,只觉手腕一沉,一股清冽的像是肥皂泡与日光曝晒后混合的陌生气息掠过。一抬头,只看见一个匆匆离去的清瘦背影,蓝白校服浸了雨汽,风一般消失在转角的楼梯口。没看清脸,唯一留下的烙印,是模糊视野里,他抬起的手腕上,靠近袖口处晕开的一小片形状不规则的蓝——那是洗不去的钢笔墨水印迹。很淡,但固执地盘踞着,像一枚私密的印记。
就是那一小片墨水渍,把天上星辰般的林淮安,骤然变成了一个有着具体温度和有迹可循纹路的影子。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发现。
礼堂里的人已所剩无几,零星的脚步声像投入幽潭的小石子,扰动着过分安静的空旷。
我低头看着自己桌上那几张皱巴巴的草稿纸,上面写满了被一次次划掉又重新填写的志愿代码和校名。一笔一划里,是茫然也是不甘。家里早早划定了那座北方工科强校的方向,可我的心,却固执地向往着南方那座盛着梅雨与荷香的古城大学。地图上两个点的距离,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目光放空时,一个身影在视线的余光里移动。林淮安穿过了几排空桌椅,正快步地走向礼堂讲台的方向。讲台边,被三四个急切的学生团团围住、正解答得口干舌燥的志愿指导张老师,像是汪洋中唯一的灯塔。
他个子高,脚步又干脆,转眼就越过了大半个空旷场地。我坐的位置离过道不远,几乎下意识地,在他将要靠近我所在的这一排时,我抱着那叠厚厚的指南书微微侧身,准备给这位“过客”让出一条更宽敞的路。视线垂落,只看到眼前地面拖得光亮照人的水磨石地板,映着顶灯冰冷的影子。
然而,那阵脚步带起的微风没在身前掠过。竟然停下了。就停在我旁边的空位边。
我的心跳倏地踩空了一拍,像是被突兀地提溜到半空。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起来,带着一种无形的拉力。我本能地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书的硬角顶在胸前肋骨上,有一丝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我感到一丝踏实。我不敢抬头,只盯着那水磨石地板上缓缓掠过的一个纤长身影的末端。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只剩下耳膜里血液奔涌的轰隆。他在停什么?
僵持大约只持续了短得如同一缕蛛丝被风吹断的几秒。礼堂侧门不知被谁用力推开,“哐当”一声闷响打破了凝结的空气,紧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几个刚打完球、大概是想起什么问题的男生涌了进来,嘻嘻哈哈地直冲讲台而去,带起一阵风。
拥挤,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小小的张老师被急切的学生一层层包围起来,像礁石周围涌动的潮水。混乱中,我被后面涌上的人流推搡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一步。
这一步,将我猛地推入林淮安身侧的那个狭小空间里。距离瞬间消失。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清冽的肥皂和阳光气息的味道,清晰得如同被放大了数倍,猝不及防地包裹住我。校服外套的粗糙布料边缘,若有似无地蹭到了我挽起校服袖口下的小臂,激起一片细密的小疙瘩。那是一种陌生的、属于异性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我的心跳像被无形的巨锤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大脑有短暂的短路,只剩下感官被无限放大。就在这混乱而逼仄的咫尺之间,我原本抱在胸前的《指南》和夹在里面的草稿纸,因为身体的失衡晃动,哗啦一下滑落出来,像几只断翅的蝴蝶,打着旋儿飘坠,散落在讲台下方光亮的地上,也滑到了林淮安脚边。
一股滚烫的热浪瞬间从脖子根涌到耳朵尖,烧灼得皮肤几乎要裂开。难堪混杂着丢人的感觉几乎把我淹没。
“对……对不起……”声音细弱蚊蚋,我慌忙俯下身伸手去捡。
几乎是同一时间,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骨骼分明、干净的手。
我的指尖差一点就要碰到其中一张草稿纸的边缘时,他的手指已然利落地按住了那张纸。指尖离我的志愿表格只有半根手指不到的距离。我能看到他修剪得极短、没有任何碎屑的指甲,和手背上清晰分明的骨节线条。
他顺势帮我拢起了散落在地上的书页和纸,指节在我的稿纸边缘停留了一瞬。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张纸最上面被反复涂抹、近乎揉穿的地方。那处空白上,数字和校名被划了又写,写了再划,字迹纷乱不堪,像一片迷失在密林中的脚印。
一丝很轻的气流拂过,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呵……”
那声轻笑极轻、极短促,仿佛只是胸腔里自然溢出的一声叹息。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反而像看到熟悉的难题,带着点感同身受的自嘲和理解。
可那声音的共振波,却像细小的电流窜过我的神经末梢。几乎是他手腕随着拾捡的动作略微抬起的刹那——那个熟悉的、被揉洗得有点褪色泛白的袖口边缘,一弯新月般、顽固晕染开的幽蓝色墨水痕迹,赫然映入眼帘。
形状、位置、那种洗不掉的淡蓝……和三周前图书馆暴雨中递来的那把伞的主人袖口上的一模一样!
时间在刹那间凝固。呼吸凝滞在喉咙口,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心脏却被某种失重感猛地提起,悬在半空剧烈震荡。真的是他?图书馆里那个把伞塞给我后就消失在楼梯拐角,只留下袖口一抹蓝色印记的人?
礼堂高窗外投下的光线恰好掠过他微微弯着的脊背线条,在浅蓝校服边缘,氤氲着幽蓝墨迹的袖口褶皱处停驻,将那抹痕迹衬托得比记忆里更加清晰。周围人潮的喧哗、张老师疲惫沙哑的答疑声、纸页摩擦的窸窣……所有的声响都退得极远,背景模糊成一片哑然的噪点。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只剩下眼前那一小块晕染的、旧蓝的沉默。
就在这份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的桌面和散落的纸张,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好巧,”他开口,声音不高,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却清晰地穿透过来,带着点探寻的暖意,像一道悄然融化的微光,“你……也是来找张老师的吧?”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眼底那抹柔和的光亮而变得稀薄透明,似乎有春日融雪后清冽的气息弥散在指尖。
我费力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浸透了水的棉絮堵住,只能发出微弱的音节。混乱间,指尖触到了那张皱巴巴的、写满纠结和涂改的志愿草表。那一个个被反复划去的代号和校名,像极了此刻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轨迹。
沉默横亘了短短几秒,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却捕捉到了我目光落在志愿草稿时的短暂停顿,以及那上面的狼狈涂改,眉宇间闪过一丝了然。那抹笑容依旧停在嘴角,少了几分探寻,多了几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理解。他眼神温和平静,注视着我时仿佛隔开了一旁所有的嘈杂拥挤,声音低沉却清楚:“其实志愿填到这一步,”他用指尖点了点他刚放在桌角那份他自己的指南书,扉页上清晰地写着“林淮安”三个端正有力的楷体字,“关键的不在选哪条路,而在走这条路的人。”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在我混沌不安的内心激起层层涟漪。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或答非所问,目光平静地从我的草稿纸上移开,落到他自己那份摊开的指南扉页空白处。那上面,一个校名被清晰地写定,墨水新洇。是那所远方的、以诗意著称的南方大学,地图上那个让我的心悸动不已的名字。
“既然决定了,”他指尖在那校名上轻轻划过,语气是坦然的确认,更是对所选道路的安稳锚定,“方向清楚,尽力就好了。”他抬起头,窗外斜斜的金辉正好落在他眉骨上,照亮了那抹仿佛能融化所有犹疑的温和笑意,也映亮了他眼角一点极为澄澈的光芒,像冬日初雪。
那光如此坦诚地落在我脸上,像是无声的鼓励与馈赠,瞬间化开了我所有无形的慌乱壁垒。
张老师疲惫的声音恰好响起,清晰地念出了林淮安的名字。
我看见他对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像是某种无形的承诺或告别,随即转身,轻松地拨开那些围拢的学生,像一尾灵活的鱼,平静地滑向前方。蓝白相间的身影在略微散去的人潮缝隙里闪动,衣袖上那抹幽蓝的墨迹一晃而过,随即融入了被金色余晖染亮的礼堂门口,再无踪影。
我站在原地,散落的纸张早已被拢好,指尖却仍残留着刚才那份陌生的、带着温暖和力量的触感。指腹下按住的那张涂改了无数次的志愿草稿纸,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冰凉和抗拒。
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深深吸纳进方才那片空间里残留的、带着清冽阳光和肥皂泡的暖意。一种崭新的东西,像春天冰封湖面下的第一道裂痕,正沿着看不见的纹理缓缓蔓延开。先前那些缠绕心头的疑虑和混沌,像是被一阵骤然掠过湖面的清风穿透。
我慢慢弯下腰,小心地捡起那张被揉出无数褶皱、承载了太多犹豫的草稿纸。目光落在那片反复涂改、近乎洞穿的空白处。原来答案一直很清晰。我伸手摸向口袋,指尖触及一样硬物——一支常用的水笔。
礼堂顶灯洒下清冷的光,恰好落在我掌心摊开的、终于不再皱成一团的崭新志愿表上。我握着笔,俯下身,笔尖悬停在“第一志愿”那方小小的空白格上。墨色的笔尖与空白的纸面接触的瞬间,落下的是那个憧憬了无数遍的校名。墨痕流畅如新生的叶脉,再无半分涂改的犹豫,带着一种尘埃落定、也带着某种隐秘启程的郑重。
在志愿栏最后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触终于稳定而有力。最后一笔拉长的收锋,不再轻飘,而是稳稳落在实处,像终于抵达了某个锚点。
窗外的日头又向西偏斜了一寸,金粉般的余晖从高高的彩窗漫进来,无声地流淌在水磨石地面上。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在光束里飞舞,像是撒落了一地的细碎星辉。不远处,学生们讨论志愿的声音渐渐变轻、变远,如潮水悄然褪去,留下这片被夕照浸染的安宁。
我慢慢直起身,目光轻轻滑过礼堂尽头那扇明亮却空阔的大门。门外的阳光灿然铺开,像一条通往无尽可能的、流淌着金光的宽阔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