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轨迹。

夜色中的莲花坞陷入了沉睡的宁静，只有巡夜弟子规律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

江澄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却毫无睡意。窗外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房间轮廓勾勒得清晰而陌生——这份陌生，源于太过久远的记忆，也源于今日太过剧烈的冲击。

薛洋。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滚过，带着血腥的铁锈味。虽然他前世跟薛洋不熟，但薛洋所做的那些骇人听闻的事。他前世也没少听说。

那弥漫的毒粉，晓星尘决绝的横剑，阿箐空洞的眼眶，还有宋岚那声泣血的哀鸣……这一切，都与那个笑容癫狂、视人命如草芥的夔州恶霸紧密相连

他知道为了不养虎为患他应该无理取闹的让父亲把薛洋赶出去的。

可是……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晚膳时那个场景：那个缩在宽大椅子里、瘦骨嶙峋的孩子，那双写满惊恐、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眼睛，还有他捧住那碗汤时，指尖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那不是恶魔，至少现在那只是一个小孩。

“我带回了一个孩子，他叫薛洋。”父亲温和的声音犹在耳边。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薛洋？为什么父亲会把他带回来？命运的轨迹到底偏离了多远？

无数疑问和激烈的情绪在他脑中交战，让他头痛欲裂。他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不行，他不能待在这里，他需要冷静，需要想清楚。

他悄无声息地披上外衣，像一只灵巧的猫儿，溜出了房间。晚间的凉风拂面，稍稍驱散了他心头的燥热。他漫无目的地在回廊下走着，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客舍附近。父亲安排薛洋暂住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鬼使神差地，江澄放轻了脚步，靠近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窗户。

他屏住呼吸，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内望去。

房间里，薛洋并没有睡在床上。他蜷缩在房间离床最远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上紧紧裹着那件不合身的家袍，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铠甲。他没有睡，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很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一只手始终放在怀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江澄看得分明，是颗已经发黑干瘪的糖。

他就那样蜷缩着，像一只守护着最后一点可怜宝藏的幼兽，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不信任，连在看似安全的夜晚，也不敢放松丝毫。

江澄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一刻，前世那个嚣张残忍的薛洋形象，与眼前这个脆弱、警惕、连一张床都不敢安然睡去的孩子身影，产生了剧烈的割裂。

看着眼前薛洋孤零零的

他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父母俱亡，莲花坞覆灭，阿姐惨死，魏婴叛逃……他也曾一度觉得天下之大，无处可去，无人可依。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和恐慌，他尝过。

难道薛洋……也曾经历过，甚至正在经历着比他更不堪的过去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他怔怔地站在窗外，看着角落里那个颤抖的小小身影，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虽然他前世痛恨邪魔歪道。可如今的薛洋只是个小孩而已。再说了，那是上一世的事情。

他没理由把上一世的痛恨强加在这个无辜的稚儿身上。

小薛洋谁？！

一声压抑着惊恐的低喝从屋内传来。

薛洋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窗口。他虽然弱小，但对窥视的目光异常敏感。

江澄心中一惊，下意识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他索性不再隐藏，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月光随着他推门的动作流淌进去，照亮了门口一小块地方，也照亮了江澄没什么表情的脸。

薛洋在看到是他时，眼中的惊恐稍减，但戒备丝毫未松，反而更紧地攥住了怀里的东西，身体往后缩了缩，几乎要嵌进墙壁里。

两个男孩，一个站在月光下，衣着整洁，面容精致；一个蜷缩在阴影里，衣衫褴褛（即使换了新衣，也难掩长期的狼狈），满身是刺。他们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澄看着薛洋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充满了野性、不安，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求救信号。

许久，江澄才动了动唇，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干涩

小江澄“你……为什么不睡觉？”

薛洋抿紧了嘴唇，不答话，只是瞪着他。

江澄向前走了一步。

薛洋立刻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猫，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呜。

江澄停住了脚步。他沉默了一下，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薛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果然，这些衣着光鲜的小公子，只是来看他笑话的。

但没过多久，脚步声去而复返。

江澄又回来了。他手里端着一个杯子，里面是温热的水。他走到离薛洋几步远的地方，将杯子放在地上，然后退开。

小江澄喝水。

江澄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命令

薛洋警惕地看着那杯水，又看看江澄，不动。

江澄也不催促，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又过了很久，或许是真的渴了，或许是江澄的目光里没有他预想中的嘲弄或怜悯，薛洋终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挪了过来，飞快地端起杯子，仰头咕咚咕咚地将水喝完。喝完後，他依旧紧紧攥着杯子，仿佛那也是一个武器。

江澄看着他喝水的样子，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小江澄那颗糖……很重要吗？

薛洋猛地抬头，眼中的警惕瞬间达到了顶点，他另一只手死死护住胸口，仿佛江澄要抢他的糖。

江澄却不再问了。他看着薛洋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那份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他忽然有些明白了。那颗发黑干瘪的糖，或许和魏婴随便送的枇杷，和阿姐熬的莲藕排骨汤一样，是某个冰冷黑暗的世界里，唯一一点可怜的甜头和念想。

他转过身，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

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入薛洋耳中：

小江澄莲花坞……有规矩。入了莲花坞，就要守莲花坞的规矩。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

小江澄……这里，至少比外面安全

说完，他不再停留，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月光下。

房间里，薛洋依旧蜷缩在角落里，手中紧紧握着那个空杯子，另一只手护着怀里的糖。他望着江澄消失的门口，又看看地上那个空杯子，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动摇。

这个紫衣小公子……和他以前遇到的所有人，好像都不一样。

而离开客舍的江澄，走在冰冷的月光下，心绪并未平静。他给了薛洋一碗汤，一杯水，和一句似是而非的“规矩”。

这算什么？怜悯？试探？还是……为前世那个恶魔，提前埋下的一颗不确定的种子？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薛洋踏入莲花坞的这一刻起，薛洋绝不能重蹈前世的覆辙。

绝不能危及莲花坞。

而此刻，在莲花坞最高的望楼顶上，一道紫色的身影悄然独立。江枫眠将方才两个孩子之间那场无声的互动尽收眼底。他看着小儿子端着水杯走进客房，又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离开。月光下，江枫眠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思索。

阿澄今晚的种种异常，以及对那个新来孩子复杂难辨的态度，都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违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