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莲花坞点起了盏盏温暖的灯火。
江厌离轻轻拍着怀里的弟弟,感受到他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那场嚎啕大哭似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也冲垮了横亘在心头的某些东西。此刻的江澄只是安静地靠着她,小手仍紧紧抓着她的衣角,仿佛生怕一松手,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就会消失。
小江厌离阿澄,饿不饿?阿姐煨了莲藕排骨汤。
江厌离的声音柔得像晚风。
江澄在她怀里轻轻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他抬起头,眼眶还红着,但那双酷似虞紫鸢的杏眼里,少了孩童的懵懂,多了某种沉静,那是历经沧桑后的痕迹,藏在他稚嫩的眼眸深处。
小江厌离那阿姐去端来,你乖乖躺着,好不好?
江厌离心尖一酸,却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替他理了理微乱的鬓发。
江澄却猛地摇头,抓住她衣角的手更紧了
小江澄我和阿姐一起去。
他不敢一个人待着。这熟悉的房间,温暖的被褥,都美好得像一场易碎的梦。他需要切实地看到、触碰到阿姐,才能确认这一切的真实。
江厌离何等心细,立刻明白了弟弟的不安,心中怜惜更甚。
小江厌离好,我们一起去。
她牵着江澄的手,刚走出房门,便遇上了从回廊另一端走来的虞紫鸢。虞紫鸢显然刚从校场回来,换了一身常服,发髻一丝不苟,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看到携手而立的一双儿女,尤其是小儿子那依赖地靠着姐姐的模样,目光不由得软了下来。
虞紫鸢“醒了?可还有不适?”
她走上前,语气虽不似江厌离那般温柔似水,却也褪去了平日的凌厉。她伸手,习惯性地想去探江澄的脉门。
江澄却在她伸手的瞬间,下意识地、极快地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袖。这个动作细微却突兀,连江澄自己都愣了一下。前世,母亲总是严厉的,他渴望亲近却又常常畏惧。此刻,或许是情绪宣泄后的脆弱,或许是失而复得的本能驱使,他做出了这个近乎撒娇的举动。
虞紫鸢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小儿子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小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她艳丽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最终,那只原本欲探脉的手,转而轻轻落在了江澄的头顶,揉了揉。
虞紫鸢无事便好。
虞紫鸢一起去用膳吧。你父亲……
她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虞紫鸢带回了个孩子。
膳厅里,灯火通明,菜肴的香气已经弥漫开来。
江枫眠坐在主位,他身旁,多了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
那孩子已经梳洗过,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明显不太合身的紫色家袍,枯黄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更显得那张小脸只有巴掌大。他几乎是缩在宽大的椅子里,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背脊僵硬,浑身都透着一股与这温暖环境格格不入的紧张和戒备。
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尤其是中间那碗熬得奶白的莲藕排骨汤,香气最为诱人。那孩子的目光偶尔会飞快地扫过那碗汤,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一下,但立刻又低下头,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江枫眠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叹息,用公筷夹了一块炖得烂熟的排骨,放到那孩子面前的碗里,温和道
江枫眠吃吧,到了这里,就不必拘束了。
那孩子——薛洋,猛地颤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抬头看了江枫眠一眼,又迅速低下,对着碗里的排骨,却迟迟不敢动筷。
就在这时,江厌离牵着江澄走了进来。
小江厌离父亲,母亲。
江厌离轻声问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江澄第一眼就看到了父亲,然后是母亲和阿姐,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多出来的、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
只一眼,江澄的瞳孔骤然收缩。
纵然眼前的孩子瘦小、狼狈、与日后那个笑容癫狂、手段狠辣的恶魔判若两人,但那双眼睛里深藏着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警惕与偏执,江澄至死难忘。
是薛洋!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在莲花坞?!
巨大的震惊让江澄僵在原地,前世的记忆汹涌而来。义城、毒粉、晓星尘、阿箐……还有宋岚那凄厉的“饶了我吧”……无数血腥残酷的画面瞬间冲击着他的脑海。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身体再次紧绷起来。
江澄神色的剧变没有逃过虞紫鸢的眼睛。她本就对丈夫突然带回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心存疑虑,此刻见自家儿子反应如此之大,眉头立刻蹙起。她上前一步,将江澄稍稍挡在身后,目光锐利地扫向薛洋,语气带着审视的冷意:
虞紫鸢枫眠,这孩子是?
江枫眠站起身,解释道:
江枫眠在巷子里遇到的,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我见他可怜,便带了回来。他叫薛洋。
他又转向薛洋,语气依旧温和,
江枫眠薛洋,这是我夫人,你可以叫她虞夫人。这是江厌离,我的女儿,这是江澄,我的小儿子。”
薛洋在虞紫鸢的目光下缩得更紧了,几乎要把自己埋进椅子里。
江厌离感受到江澄手的冰凉和僵硬,以为他是被陌生人吓到,连忙轻轻回握了一下,低声道。
小江厌离阿澄别怕,父亲只是带他回来吃顿饭。
江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现在是江澄,眼前的薛洋,也还不是那个夔州恶霸,只是一个看起来孱弱的流浪儿。
他复杂的目光与薛洋偷偷抬起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撞。薛洋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慌、不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羡慕什么?羡慕他有家,有父母阿姐,有热汤喝吗?
这个认知让江澄心中五味杂陈。看着眼前这个瑟瑟发抖、为一块排骨都不敢动筷的孩子,另一种陌生的情绪,悄然滋生。
江枫眠见气氛有些凝滞
江枫眠都坐下用膳吧。阿离,给阿澄盛碗汤,他今日受了惊,需定定神。
江厌离应了声,拉着江澄入座,细心地将汤吹凉,放到他面前。
莲藕排骨汤的香气温暖而熟悉,是江澄记忆里“家”的味道。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温热的汤汁滑入喉咙,仿佛也熨帖了他惊悸的心。
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汤,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对面的薛洋。
没人知道江澄在想什么。
薛洋依旧僵坐着没动,直愣愣看着碗里的排骨,
虞紫鸢冷哼一声,不再看薛洋,也开始用餐,只是脸色依旧不算好看。
膳厅里一时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忽然,江澄放下了自己的勺子。他站起身,在众人略带惊讶的目光中,拿起一个空碗,盛了满满一碗莲藕排骨汤,然后走到薛洋面前,将碗轻轻放在他手边。
做完这一切,他什么也没说,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勺子,继续喝自己的汤,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所有人都愣住了。
江厌离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阿澄想来应该很喜欢这个孩子。
虞紫鸢蹙眉看着儿子,又看看那碗汤,最终没说什么。
江枫眠的目光在江澄和薛洋之间转了转,眼中流露出温和的笑意。
而薛洋,他呆呆地看着手边那碗冒着热气的、香气扑鼻的汤,又抬头看向对面那个穿着精致紫衣、面无表情喝着汤的小公子。碗沿传来的温暖热度,透过指尖,一点点渗入他冰凉的、布满细小伤痕的皮肤。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伸出颤抖的手,捧住了那只温热的碗。
就像不久前,他将自己脏污的手放入那只宽厚温暖的掌心一样。
这一次,他捧住的,是一碗汤,却仿佛捧住了一点他从未奢望过的、名为“善意”的东西。
江澄始终没有再看薛洋,但他听到了那边传来极轻微的、吹气喝汤的声音。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一颗名为“变数”的种子悄然种下,因他这碗突如其来的汤,被投入了命运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