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顾唯正终于醒过来，莫以诺欣喜地念叨着回去之后都要给孩子做哪些好吃的，让叶子也帮着她一起准备准备。
但她没等到叶子爽快的回应，等来的却是一句语气不寻常的疑问。
莫以诺有些疑惑地转身回头去看叶子，却见她低头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了过来。
DNA检验报告。
递报告和接报告的两只手同时在颤抖。
叶子是学生物的，所以她清楚直系血亲之间是不能输血的。
可是莫以诺，她也是学生物的。
叶子不认为莫以诺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除非……
报告里写道送检的两份样本之间的亲子关系概率（RCP）为99.999999999%，结论为叶子与顾唯正之间存在亲子关系。
为什么会这样！
叶子的心里有好多好多疑问，她好想大声质问莫以诺，然而话到嘴边时，她只是很疲惫地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姐姐，你一定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对吧？”
莫以诺知道，自己是瞒不住了。两年前叶子失忆，她原以为可以借着这个契机去抚平所有人的伤疤。但她现在明白了，伤疤永远是伤疤，无论她多么费尽心机，掩盖得有多么好，也依然会存在。
“孩子爸爸是谁？”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四年前，燕城的那场暴雨洗净了整个城市，却无法洗刷掉莫以诺刚刚失去孩子的伤痛。她趁着段应娴她们照顾不暇，偷偷开车跑了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哪里，就只是一味踩着油门，来宣泄自己的情绪。
“妈妈一直在打我电话，但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就一直开，一直开……”
等莫以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和叶子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十米，虽然马上踩了急刹车，但也为时已晚。
雨水混着叶子的血水流过来，莫以诺完全懵了，瘫跪在雨中，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成为一个交通肇事犯，否则没了孩子，她和顾斐那段本就岌岌可危的婚姻就更没有维系下去的可能了。那时候的莫家还不能离开顾家的扶持，她也还没有在高康站稳脚跟，高康的股东是绝不会容许一个罪犯成为集团接班人的。
后来段应娴追上莫以诺，凭借之前外科的经验，她对叶子的伤情做了初步判断，之后母女二人合力将叶子挪去了段应娴的车上，把她带到了燕北进行救治。
燕北有段应娴的整形医院，那里有全套的急救设备。
之后在全面检验伤情和救治的过程中，段应娴发现了叶子怀有身孕的事实。
上天真是爱作弄人啊。
莫以诺那么小心谨慎想要留住的孩子终究还是没能保住，而叶子的孩子却在母体遭受这么严重的车祸创伤后，依然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可叶子却不想留下他，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完完全全是一个错误。
段应娴和莫以诺都劝她别冲动，再和孩子爸爸商量商量，但叶子忧伤又笃定地说孩子爸爸是不会想要他的。莫家由此得知了叶子和孟宴臣的那段过往，但当时叶子的叙述隐去了孟宴臣的姓名，所以他们也是真的直到这次孟宴臣出现之后才猜到了他就是那个男人。
“你说，这个孩子得不到任何亲人的期许，一旦出生，就要永远活在私生子的阴影之下，而一无所有的你也无法给这个孩子提供好的生活，你不想让他重蹈你的覆辙……”
当时的叶子说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明天，又如何能保证这个孩子有好的明天，让孩子出来跟着她一起受苦是不负责任的。
但那会儿叶子的身体太虚弱了，还无法接受二次手术。而等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叶子又和在自己腹中一天天长大的孩子有了更深的情感连接，她又开始舍不得。
于是莫以诺就提出了她那个大胆的想法，她让叶子把孩子生下，她可以给这个孩子一个合法的身份。她和顾斐的第一个孩子因为顾斐的家暴而流产，所以怀上第二个的时候，顾家便允许她回家养胎，直到现在，顾家也不知道她再次流产的事。而叶子的孩子刚好和她失去的孩子月份差不多，她可以移花接木，把这个孩子变成她和顾斐的。除了自家人，没有人会知道，顾斐和顾家人根本不会来看她，她们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做得很隐秘。
莫以诺还许诺只要叶子她愿意，她可以一辈子都留在莫家，留在孩子身边，后面她还可以进高康工作。
之后，那个孩子就成了顾唯正。
“那次你摔倒后醒来，不记得小正了，我们才发觉你失忆了……我想这样也好，既然你已经忘掉了那段令你痛苦的回忆，就没必要再揭开那道伤疤了……你放心，等我和顾斐离婚了，未来是你想让小正做回你的孩子，还是继续留在我身边，都由你决定。”
“那我和以诚，又是怎么回事？”
莫以诺说叶子和莫以诚是另一个意外。
“我也不知道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巧的事，你和嘉叶，一个大名叫叶子，一个小名叫叶子……”
叶子刚来莫家休养那会儿，莫以诚因为还没能从一年前失去嘉叶的痛苦中走出，所以在听到她们喊那声“叶子”的时候，便以为是嘉叶回来了，从房里冲了出来。
最初的时候，抑郁症复发的莫以诚的确是把叶子当成了嘉叶，试图用她来减轻自己心中的负罪感。后来叶子让莫以诺把那间锁着的画室打开，让莫以诚在她不断的疏导与强调下，逐渐走出了那件事的阴霾，也让他明确了她和嘉叶是不同的两个人。清醒后的莫以诚重新投入到流景的建设中来，和叶子的关系也回到了正常朋友的位置。
“然而你们一个清醒了，另一个却又不清醒了。”
叶子失忆后，不仅忘掉了小正，还把莫以诚当成了那个她曾经喜欢过的男人。
“你开始黏着以诚，说起一些你们并不曾一起做过的事……为了不让你难过，也为了打消外边人的疑虑，以诚便把嘉叶的身份套用在了你身上，又因为你们年龄的差异，就只好称你是他在罗得岛的学妹。”
而那间因为叶子重新打开的画室，最终也因为她被再次锁上。
所以，莫以诚娶她，不是因为黄嘉叶，而是为了帮他姐姐完成对她的许诺。
莫以诺反驳说不是，那时莫以诚之所以甘愿成为叶子的那个“他”，也是因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被她吸引，对她生出了情意。
“如果他不愿意，是不会主动这么做的，他有抑郁症，我们更不会逼他……如果是为了怕小正的事有后患，那我们就应该趁你失忆的时候，和你撇清关系……所以，你不要乱想……”
可是，她怎么能不这么想呢？莫家没有在她失忆的时候把她扔掉，或许只是出于他们一贯的教养罢了。
因为她是小正的生母，所以他们不忍心赶走她，只好让她以莫家儿媳的身份一直留在莫家。
莫以诺想要再解释些什么，但被叶子摆手叫停。
现在的她太需要静一静了。
叶子俯身靠在顾唯正的病床上，看着满身是绷带的孩子，她好想抱抱他，却又不敢碰，只能无力地哭泣。
她大概是这天底下最糟糕的妈妈了吧。
她想起这孩子先前向她诉苦的那句：“舅妈，爸爸是不喜欢我吗，他都不来看我。”
怎么办，她真的让他变成了那个令爸爸厌恶的存在。
怎么办啊！
……
“你不可以！”
这些天一面忙着要帮顾唯正联络各科专家会诊，一面又要应付国坤内部的那些事，孟宴臣也是才有了可以让他喘口气的空档。
然而闭目养神时，莫以诺的这一句就一直萦绕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叶子为什么不可以？
莫以诺后补的那句解释实在牵强。她当时情急到都已经失去理智，强拉着护士的手不放，又怎么可能还顾及得到要怎么跟莫以诚交代这种事。
如果真实的原因不是这个，那叶子不可以的原因又会是什么呢？
什么原因会是连叶子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呢？
“直系血亲之间是不能输血的！”
孟宴臣突然想到了什么，着急去翻陈铭宇之前发给他的那份关于莫以诺和顾斐的资料。
那里面有莫以诺和顾斐的照片。
两个人都没有梨涡，也没有酒窝。
可是孟宴臣清楚地记得顾唯正是有的。在第一眼见到那孩子的时候，他之所以会下意识以为那是叶子的孩子，就是因为那孩子的酒窝。
梨涡和酒窝都是显性遗传基因，如果孩子有，那么父母当中一定有一方是有的。
可是莫以诺和顾斐都没有。
所以才会是莫以诺可以，但叶子不可以。
“您……”那天莫以诺被护士打断时，第二个字的口型其实已经出来了，现在想来，很像是“也”字。
那莫以诺是想说他也怎么样呢？
他也不行。
……
孟宴臣冲进那间特护病房的时候，叶子不在，只有莫以诚和段应娴在。
他迫切地想要去里间的病房看看自己的孩子，但莫以诚死死拦在门口不让他进。
“小正已经睡了，你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他们抢走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现在却在这里质问他想要干什么？
气急了的孟宴臣上去就给了莫以诚一拳，将人打倒在地。
段应娴吓得不轻，想要去外面喊人，但被莫以诚叫住了：“妈妈，别喊人！你把门关上，去里面陪小正，这里让我们自己解决。”
等段应娴犹犹豫豫地关了门，二人便直接扭打在了一起。
“你们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骗她，伤害她！”
“伤害她？”莫以诚也朝孟宴臣重重挥去一拳，将他打到对面的墙上：“一直以来，伤害她的人都是你！你觉得她尽做些不体面的兼职，觉得她靠近你是有心机、是动机不纯，又怎知那些体面的兼职，她没有在做！孟宴臣，看不上她却还要留她在身边来取悦自己的人是你；羞辱她、引她冲动犯错的人是你；让她被退学，无处可去的人是你；让她变成无措的单亲妈妈的人，还是你！”
孟宴臣发现自己无言可辩，靠着那面墙滑坐到地上。
“我再问你，她发生车祸，不能自理的时候，你在哪里？她怀着孕还要坚持备考的时候，你在哪里？她一个人在医院里疼得撕心裂肺，生下小正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哦，你正忙着和你的家人享受新年的团圆之乐吧？”莫以诚轻笑一声，擦去自己嘴角的血迹：“四年了，孟宴臣，这四年里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们，不是你！”
莫以诚的话如同一颗颗子弹射来，而每一颗，都正正好好地打在孟宴臣的心上。
“这一拳，是为叶子打的；这一拳，是为小正……”莫以诚抓住孟宴臣的领口，又是狠狠几拳。
“好了，你们不要再打了，孩子都要被你们吵醒了！”段应娴听着外头会客厅里始终未停的动静，终究还是坐不住，出来将儿子莫以诚拉开：“以诚，你给我住手！宴臣，阿姨向你保证，我们从来没有亏待过叶子。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先冷静冷静。”
“叶子在哪里，我想见见她。”现在的孟宴臣，和那副被打落在地的眼镜一样残破。
“你还有什么脸见叶子！你不是一直都好奇叶子是怎么失忆的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叶子是因为外婆突然去世，伤心过度从楼梯上摔下来才导致的失忆。那你知道外婆为什么会突然过世吗？是因为我们陪叶子回原籍参加高考的时候，被外婆撞见了，她一时接受不了叶子为你生下一个私生子、自毁前程的那些事，才会突发心梗去世的。所以，孟宴臣，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你！”
莫以诚说，叶子二十一岁以后的苦难，全部是孟宴臣带给她的。
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因为他而离开，他们之间，是彻底回不去了。
但是无论如何，无论她是否选择原谅，他都还是想跟她说声抱歉，至少不能让她怀着对他的愧疚与恐惧生活下去。
明明做错更多的人是他。
段应娴说叶子这些天为了照顾顾唯正已经连续熬了几个大夜，所以让她回去补觉了。
孟宴臣还没有听完，就冲了出去。段应娴让莫以诚赶紧跟上，孟宴臣现在情绪这么激动，她担心路上会出事。
但是孟宴臣和莫以诚在路上都没出什么事。
出事的人是叶子。
在两人就快能赶到燕北的莫家大宅时，发现整栋房子正往外冒着浓浓黑烟。
油门已经踩到底了，但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随着一声尖叫，叶子从二楼的窗台跌落。
这天是夏至，本该是一年里最枝繁叶茂的时候。
但孟宴臣的那片叶子，凋零在了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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