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样，你才能醒过来呢？”
孟宴臣轻轻揉着叶子的手，但仍是不见一点反应。
两天前莫家起火，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二楼的书房窗台坠下。庆幸的是，书房底下是片软草地。检查报告显示叶子的一切指征都正常，身上也没有太严重的外伤，但她就是一直没醒来。
一家三口，他才刚要触手可及，两个就都躺在了医院。
“老板，”陈铭宇敲门进来找他：“消防和警方那边有结论了……”
根据对现场痕迹的勘察，消防排除了人为纵火的可能性，确任起火原因为厨房电路的老化。这点也有莫以诺说自己上楼前有在厨房里用电压力锅煲汤的证词来佐证。莫家最近有搬家的计划，所以在比邻厨房的客厅里摆有很多纸箱，再加上这是栋老宅子，木质的装修用材比较多，因此火势蔓延得很快。
警方在叶子坠落的窗台边上发现了一张倒落的椅子，据此认为她是在试图逃生的时候没踩稳椅子，才意外坠下的。
但孟宴臣和莫以诚都不认可这个结论，他们都亲眼看到叶子当时是后仰式的坠落，这样的姿势不可能是她的主动意愿。
现场除了叶子以外，消防队还在书房里搜救出了因为吸入过量浓烟而昏迷的莫以诺，以及躲在莫以诺卧室卫生间里，意识已经模糊的顾斐。
从位置来看，和叶子处于同一个空间的人，是莫以诺，但具备抱起并抛下一个成年女性力量的人，是顾斐。
清醒以后的莫以诺和顾斐给出的说辞都是他们三个在楼上书房谈事时被烟味呛到，发现已经无法从楼梯下楼，便开始各自逃生，但自顾不暇的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叶子的情况。
“她们说不如从窗台跳下去，但我恐高，我不敢跳，所以在摸到那扇连通门后，我就躲到了卫生间里。”
“浓烟一下子蔓延过来，我什么都看不清了，逃的时候撞到了书架，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莫以诺的头部有撞伤，而搜救队员发现她时，她也的确是倒在书架旁边。
但三个清醒的成年人，怎么会这么迟才发觉起火的异常？他们究竟是在聊什么事，才会如此投入？难道顾斐和莫以诺是合谋在撒谎？可他们又为什么这么做呢？
孟宴臣找不出莫以诺非要和顾斐站在同一阵线的理由，毕竟莫以诺早有离婚的打算。
他一时理不出头绪，但案子不能就这样简单定论，绝不能！
“闻樱啊，有个姑娘不知道你还记得吗，就是当初我找你说大概率出了严重车祸的那个……那姑娘还活着，而且宴臣好像对她的事特别上心，还特意给我打电话来……”
本来孟宴臣是想去找他的刘叔叔帮忙，却意外撞破了一个秘密。
原来妈妈早就知道叶子当年出车祸的事了，却一直瞒着他。
原来叶子这些年里不回他的消息，是因为那部手机早已不在她的身边，她根本就没有看到。
“所以那个时候的什么百城驻点计划，美其名曰让我去一线亲近员工，实际上只是为了支开我，不让我知道她出车祸的事，是吗？”不是横眉怒目的对质，孟宴臣的语气是无奈的，带着浓浓的哀伤。
“你新官上任，不这么做怎么服众！”
眼泪倏地滑落，孟宴臣无力地跪倒在地：“妈妈，你让我彻底变成了一个刽子手。”
付闻樱被吓到了，她扑上去捧住他的脸：“宴臣，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让爸爸妈妈都很放心的好孩子……”
可是他在叶子的世界里，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坏到即便他是她孩子的亲生父亲，他也没有底气站到她的身侧。
……
趁着孟宴臣不在医院的时候，莫以诺支开护士，偷偷溜进了叶子的病房。
这两天莫以诚也一直在向她追问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叶子究竟为什么会坠楼？
莫以诺内心清楚这一定和顾斐脱不了干系，可她也是真的没有看到。在没有充足证据能明确指向顾斐前，她只能先选择自保。
“傻丫头，你为什么要留下啊，明明是有机会跑掉的。”莫以诺趴在叶子的病床边抱着她，哭泣着道歉。
“因为当初，你也没有丢下我。”
莫以诺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叶子！”又惊又喜的她随即起身想去喊医生，但被叶子拦住了，让她先不要声张。
“你早就醒了？”
是的，叶子早就醒了，并且这一回，她还想起了那些遗失的记忆。而她之所以一直在装昏迷不醒，一是为了借孟宴臣的势来自保，二是她一直在等莫以诺来。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完整的真相……
那晚，叶子原本是在自己的卧室里收拾东西，而后便听到顾斐和莫以诺从楼下一路吵到楼上的声音。争吵声愈演愈烈，口角声里开始掺杂着物品被砸落、甩开、摔碎的声响。
“莫以诺，你到底藏哪儿了！”
“顾斐，你别发疯了，我已经把我爸爸的遗嘱拿给你看了，没有就是没有！”
“拿份假遗嘱来打发老子，你他妈当老子傻吗！老头子怎么可能一分不留给你！”
“我爸他重男轻女，你是第一天知道吗？没留就是没留！”
“……”
两人在莫以诺的卧室里吵了一阵，又转场到了书房，叶子也听得越发清晰。
莫以诺和叶子的卧室都可以通往那间书房，书房中间用几排错落的书架隔开，两边是两人各自的书桌和工作空间。
感到不安的叶子偷偷从自己房间的连通门进了书房。起初怕让莫以诺感到难堪，她就只是躲在书架后边暗中观察那两人的动静。
那时候的顾斐还没有疯到要动手，只是胡乱翻着莫以诺的东西，觉得她一定藏了什么。
桌上的本子和文件夹被甩得到处都是，其中一本里好像夹了什么东西，掉落了出来，但顾斐看了眼，并没有在意，还在继续翻找。
那是一张照片，好巧不巧落在了叶子所在书架旁边的过道。
怎么，怎么会是她爸爸的照片？
莫以诺为什么没把叶子爸爸的照片交还给她，反倒是自己收着？
但叶子没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去问莫以诺，顾斐就变成了一头完全失控的猛兽。
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恼羞成怒的顾斐扼住莫以诺的脖子，再次质问她把东西藏哪儿了。
“你说不说，不说我就……”顾斐青筋暴起的手正在一点点收拢。
“你就怎么样，是除了嘉叶和她爸妈的那三条人命，你还想要再多一条我的吗？”
“莫以诺！”顾斐抓着莫以诺的脖子，将她狠狠撞向那排书架，而与此同时，顾斐的脖颈间也遭到猛烈撞击。
是叶子动的手。
趁着顾斐正吃痛，叶子跑过去想扶起倒在地上的莫以诺，带她一起逃走。奈何此时的莫以诺已经迷迷糊糊，使不上力：“你为什么不走啊！”
原来莫以诺早就发现躲在书架后的叶子了，她想如果今晚自己注定无法从这个虎口逃离的话，至少也要让叶子全身而退。为了给叶子留出时间，她不惜一切拖延时间并吸引顾斐的注意力，甚至不惜说出黄家的那个秘密来激怒他。
然而叶子也为了护她，没有离开。
莫以诺昏过去的最后一刻，发现了从门缝底下涌进来的浓烟：“快走，好像着火了。”
叶子和顾斐才反应过来。
但丧心病狂的顾斐并没有急着逃离，他要先把这个知道了自己秘密的大麻烦给解决掉。
男女的绝对力量实在悬殊。任凭叶子怎么反抗，顾斐还是轻而易举地抱起她，把她从窗台扔了下去。
浓烟阻挡了孟宴臣和莫以诚的视线，而顾斐也很注意，因此他们都没看到顾斐的身影。
但庆幸顾斐没来过莫家几回，他并不记得书房窗台的底下其实是块软草地，那儿还栽了棵李子树，叶子掉下来的时候正好有树枝承托，给了一段缓冲。他这么做，反而让她成了三人里面受伤最轻的那个。而听见人声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躲去卫生间的顾斐反倒因为最后一个被救出，差点被呛死。
“老天真是不长眼，顾斐那种人，就该让他呛死在里头！”莫以诺又咒骂了顾斐几句。
“姐姐，莫家和顾家，你和顾斐，嘉叶和她父母，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别再编故事瞒我了，好不好？”虽然叶子已经恢复了记忆，但莫以诺最初告知她的黄嘉叶的死因，就是和莫以诚一起出的车祸，并未提及过顾斐，如今看来，莫以诺那会儿显然没对她说实话。
“你那时不惜激怒顾斐，也要让我知道这个秘密，也是想让我作为这个秘密的最后见证者，能够去揭发顾斐的恶行的，对吗？”
莫以诺确实这样想过。即使自己不能活着走出去，也要保下唯一的目击证人——叶子。她比自己勇敢的多，有朝一日一定能揭开顾斐的罪行，而不会像自己这样，替这个杀人凶手隐瞒这么多年。
“叶子，你知道吗，这个家，早就溃烂不堪了……”莫以诺声泪俱下地讲出那些藏在她心底多年的秘密。
原来莫家的其乐融融，不过只是表面的假象。
而莫以诺、莫以诚和段应娴却一直都被困在这份和睦的体面里。
莫佑德和段应娴从来就不是什么恩爱夫妻、神仙眷侣，莫以诺的那个父亲，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小家。因为一句门当户对，段应娴被困在这段婚姻里三十多年，甚至还赔上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我和以诚都不是爸妈相爱的结晶，甚至以诚还是妈妈为了挽回重男轻女的爸爸才生下的……妈妈的手也不是她不小心受的伤，而是因为她当时不肯从普外科转到整形外科，才被爸爸打伤的……”
那家整形医院，是莫顾两家共同的生意，顾家也是莫佑德能攀附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时莫佑德逼迫莫以诺嫁给顾斐，也是为了加深两家之间的绑定。毕竟顾斐在二代圈里是出了名的无赖，同等家世的家庭都不愿让自家女儿踏入这个火坑，莫以诺已经是顾斐的最优选择。顾家二老也深知这个道理，于是两人便在双方家长的催促之下迅速成了婚。
而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在段应娴忧心女儿未来的同时，莫佑德却还美滋滋地计划着让自己的私生子到高康来工作的事。段应娴实在忍无可忍，于是在婚礼之后，她做出了此生最大胆的一个决定，将莫佑德变成了任她操控的“掌中之物”。
“爸爸他不是什么脑梗，是妈妈一直在用药物控制着他。”
所以六年前莫以诚最初回来参加姐姐婚礼的时候，是没打算留在国内的。正是因为这个突发情况，他才和黄嘉叶留了下来。
而为了维持莫家向来的美誉，也为了让莫以诺和莫以诚在高康的脚步能站得更稳些，他们隐瞒了莫佑德的真实情况，对外宣称是莫佑德开明，退位给了儿女。
然而最近段应娴却发现莫佑德开始恢复意识，甚至他还在尝试联系律师意图修改遗嘱，于是她决定痛下狠手。
“妈妈杀了爸爸，这样的真相，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为了防止真相被发现，也为了防止那些个私生子来分家产，他们很快就火化了莫佑德的尸体，连追思会也办得极其低调。
叶子终于懂了，原来段应娴那段时间的失魂落魄，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惊吓。
而那幅《机械舞》里的提线木偶，竟是莫以诺自己。
但悲剧远不止于此。
“如果不是因为回来参加我的婚礼，嘉叶她也不会……”
黄嘉叶大二那年，刚来美国探视过她的父母在回国后返家的途中遭遇严重车祸去世。她好不容易走出失去家人的阴影，决定和莫以诚一起定居美国了，却又因为莫以诺的婚礼回了国。然而就在那场婚礼上，嘉叶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害死她父母的凶手。
是顾斐，明明是他醉驾超速撞死了嘉叶的父母，却利用关系把责任反推到了疲劳驾驶的嘉叶爸爸身上，而他自己金蝉脱壳、完美脱身。
或许是顾及到莫家的颜面，认出凶手的嘉叶并没有选择说出这个秘密，而是一个人默默计划着复仇，直到她去世之后，莫以诚才从她留下的遗书中获知真相。
“可是这个傻姑娘啊……”
在经历过所谓“公正”的绝望后，嘉叶极端地选择了要亲手去了结顾斐，却不幸反中圈套，遭到那个魔鬼的侵害。
“是以诚第一个发现在浴室里割腕自杀的嘉叶的，那件事给他留下了极深的阴影……其实那会儿嘉叶就已经咽气了，但以诚无法接受，非要载着嘉叶去医院。后来雨天路滑，以诚发生了严重的车祸，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觉得嘉叶是车祸去世的，是被他害死的。”
而嘉叶那会儿没有及时报警，除了那一纸遗书外，他们没有任何有力的直接证据可以将顾斐绳之以法。斯人已逝，也为了嘉叶的名声，他们不得不忍痛沉默。
难怪，莫以诚会反复告诫叶子要远离顾斐。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摆脱不了顾斐，还要继续努力维系住这段扭曲的关系……”
“可是为什么就非要维系呢，逼迫你的爸爸都已经被控制住了，不是吗？”所有的事，叶子都能理解，唯独这一件，她还是不明白。
莫以诺通红的双眼里透出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大约从七年前开始，莫家总是时不时会收到一些勒索的匿名信件。莫以诺提出报警，被莫佑德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她至今都还记得莫佑德看到那封信时的惊恐神情。后来她去偷听父亲向顾弈求助的电话，但他们用了太多代称，她也听不大明白，只猜测是某个项目出过什么严重问题，当年掩盖了过去，但现在被人翻出了证据，并用此来敲诈威胁。
“最初那封信里的文件被爸爸烧了，我也没有机会看到，后来再收到时，里面就只有打款金额和流程，其他什么都没有。爸爸不肯说，妈妈又向来不过问爸爸生意上的事，我也就无从得知，查了很久才知道是……”
“海舟岛项目？”叶子说出了莫以诺没说完的话。
“你怎么知道？”
海舟岛项目是当年叶子的父亲叶霁失踪前说要去参与的大项目，离家之前，他还说等做完这个项目回来，就可以给叶子买商场里的那台钢琴了。但她始终没能拥有那台钢琴，也再也没有等来她的父亲。
那是父亲中途寄回来的唯一一张照片，当时叶子还小，并没什么印象。直到两年前回老家去祭拜外婆和母亲时，叶子才又翻找出了这张照片。
那是一张五人合照，以前叶子除了自己爸爸以外，一个人也不认识，那会儿才发现剩下的四人竟然是莫佑德、孟怀瑾、顾弈和董成民。
爸爸怎么会和这些大人物一起合照？
她着急忙慌地拿着照片跑下楼去问莫家姐弟，才会不慎失足从楼梯跌落，从而导致了之后两年的记忆错乱。
叶子想到那张合照背景板里的项目标识，又想起那封寄来流景的只有半个图章的奇怪信件，突然就对上了。
“所以莫家的资金链又出现问题，并不是因为孟宴臣，而是因为那封再次出现的勒索信，对吗？”
莫以诺点头承认，一开始她也没想推到孟宴臣身上，只是刚好叶子就那样误会了，她也就顺水推舟了。
“对不起，叶子。”
“那我爸爸呢，你们是不是知道他在哪儿，才会收着他的照片？还是，还是你们怀疑……”
莫以诺的确怀疑过叶子父亲就是那个勒索的人，但她想一个在叶子口中那么好的父亲，是不会在得到那么大笔钱财之后，依然对自己女儿坐视不管的，所以她打消了疑虑。
“爸爸卧床之后，我没有可以问的人，顾家那边也打探不出什么。我也尝试去查过，但还是没有查到有关你父亲的信息。但我，但我又害怕你父亲有受到这件事不好的牵连，所以就把那张照片收了起来。”
现在莫佑德死了，剩下可能知道她爸爸去向的人就只有那张照片上的其余三人。
叶子相信莫以诺并没有骗她，因为那三个人，一个比一个难查。仅凭她们的微弱力量，是很难查到什么的，她只能借力打力了。
“姐姐，你去跟孟宴臣说，当年撞我的人，是顾斐。”
“叶子你要做什么？”
“姐姐，你还看不清吗？我们是扳不倒顾家的，但是孟宴臣可以，孟家是可以对抗顾家的。只有孟宴臣去查了，嘉叶和她父母的冤案才有机会翻案，你才能彻底摆脱顾家，我爸爸消失的真相也才能水落石出。”
“你要是想查你爸爸的事，直接跟孟宴臣说，他现在对你有愧，不会不帮你查的。其他的事，你就没必要再掺和了，要不然等孟宴臣反应过来我们是在利用他的话，反而会坏了你们之间的关系。”
“关系？我和孟宴臣之间能有什么关系？”
“他已经知道小正是……”
“那又怎样，就算他是小正的亲生父亲，也不会成为我的家人。”
一个有着诬告和退学黑历史的人，如何能成为国坤的女主人，站到孟宴臣的身侧？
再说一个对所有人都公正的真相，远比他们之间的那一点关系重要得多。
“叶子……”
莫以诺还在劝她别冲动，但叶子的心意已决。
病房里的电视在播放动物世界，这一集讲的是飞蛾。
飞蛾扑火，世人都在嘲笑飞蛾的愚蠢和自不量力。
但小小的飞蛾，或许也就只有在扑火的那一瞬，才会被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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