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桃李诗灯
本书标签: 历史  历史同人  史同     

王苏-折枝来

桃李诗灯

*甲辰七夕企划的文

*含墨魂

(序)山水有相逢

“山水有相逢,春风入卷来。”

“望君多珍重,圆月杯中酒。”

——冯梦龙《王安石三难苏学士》

(一)春风入卷来

杨花正好,絮烟如帘。

一双燕子来去,飞来相伴,比翼相醉;饮池残寒,踏涟啄珠。

苏轼将筠管搁于砚边,睫帘微垂,又将方作罢的新文细细看过一遍,端的是眉目清朗含情,好一番文人温性良情。

——旋即,他悠然伸了个懒腰,很大的那种,并伴以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哈欠,打破了书房内的静谧。

——随后,他悄悄用臂肘轻触身旁沉浸书海的王安石,手指在他眼前轻晃,笑道:“荆公荆公!”

王安石专注于书页之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怎么了。”

“你看看我新写的这篇,如何如何?”

王安石终于舍得微微掀起眼皮,侧目草草阅过一遍:“尚可。”

“……你看过了吗?荆公你真的看完了吗?介甫介甫你仔细看啊,你看你看这句……”

“苏、子、瞻——”王安石将声音拉长了。

“……”苏轼识趣闭嘴。

王安石用笔杆抵住苏轼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我现在没心思看你的东西……新法尚未完善,这段时间不要在我读书的时候打扰我,且自行斟酌罢。”

“好好好……但是,”苏轼侧过头避开了笔杆,陡地伸手将王安石手底的书移过来,“王大人编著新法,需要钻研《诗经》?”

王安石:“……”

王安石一时语塞,迅速整理好眼底的无措,筑起往日沉稳镇定的高墙,目光从苏轼手中的《诗经》上掠过: “新法之推行,非只关乎经济民生,更需顺应天时,合乎人心。《诗经》亦不乏记载理政兴衰之作,以资借鉴,使新法更加贴近民情,减少推行之阻力。”

他指尖发力,将纸页微微泛着黄的书卷再次夺回,浓黑睫帘垂下,依旧自若:“哪像你,最新你这些风流歌赋,忘却了大宋。”

苏轼闻言趁王安石视线不及极快地努了一下嘴,心底一面暗道什么风流词赋,我这可是要流芳百世的佳作,一面又要被王安石看《诗经》编纂新法的事笑的半死,这人怎么撒谎都这么死板?

然他嘴上说的却是:“原来如此,荆公可真是高瞻远瞩,用心良苦。”

眼里只有书的身侧人眼里还是只有书,随口应了句:“你知晓便好。”

苏轼正想着如何回击,蓦地被王安石用书卷敲了一下头:“啊。”

“你看看你,手上墨水蹭到我书上了。”

苏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书页一角上,确实蹭上了些许浅浅墨色。

但是真的有必要纠结这点小事吗?!

苏轼大脑飞速运转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欠揍笑意:“荆公此言差矣,你看我文人之墨沾染你治国大书,不是天要让我们各自思想交融贯通吗?”

“…”

“再说了,这点墨痕还给你这枯燥的长期的长篇大论永无止境的治国之策添上几分生气不是?或许荆公可以从此处得到些灵感……”

王安石连忙又拿起书敲一下他:“好了,闭嘴。”

苏轼露出几分“哼怎么样我苏子瞻是不是能回的你哑口无言荆公啊荆公你还是太死板了一点也不懂变通”的得逞笑意。王安石一时好气又好笑,无奈道:“就你会扯这些歪理……等我看完这卷就看你的,行吧?”

“好,荆公这次可别又食言了。”

两人相视一笑。窗外,杨花依旧纷飞,如若点点星子落凡尘,为春日添几笔诗意温情。

(二)昨夜西风入园林

西风方至,长空如拣。

苏轼仰首看向牌匾,上头赫赫三字:东书房。

门前梅树葱郁,其叶不及夏时草木盛烈,倒是更显虬枝苍劲有力。

如画两笔墨痕干练果断;如词一阙仄平相和律谐。

“既然是王相有遣,那便快些去吧。”苏轼挥了挥手让徐伦退下。心下暗自思忖:这门前梅树,倒是与王安石这人颇有几分相似。

既然王安石不在,那可不能拦着他偷偷玩一会啦。

王安石的居宅很大——至少从这间书房的大小来看是这样的。四壁书橱被上了锁,苏轼也不去妄动。他先前是看过王安石的藏书的:摆的毫无规律,几乎可以说是无章。但愈是无章,愈是体现出此人随手一抽便能流畅成诵。

于是他百无聊赖地往里走,眼神散在书房各地。

忽的目光聚起,凝炼在书桌中央的一方文几,渐渐又集中在案上纸砚。他走进细看砚台,乃是一方墨绿端砚,上刻腊月满枝梅,旁支祥云玉管笔,里头余墨未干,料来王安石方离开不久。

苏轼如此想着,见端砚下有一方笺纸,心中一动,伸手掀起了砚台。拿起素纸,轻轻展开。

是一首未完的七绝,题为《咏菊》。

“昨夜西风入园林,吹落黄花遍地金……”苏轼轻声念过,沉吟片刻,挑了挑眉。

这菊花最是耐寒,怎会秋风一吹便落成一毯金黄?

“王大人真是江郎才尽,是被什么人气到才在此乱道两句?”转念一想自己前几日夺他《诗经》那事,又道,“不会是我吧?”不由得失笑,心里思索着怎么向王安石请罪,手上不觉提笔润墨,依着韵续完了诗。

就在苏轼决定下次和王安石争论新法弊病时想办法早点找台阶下去而不是拉着苏辙一起吵时,发现自己手下已书好了颈尾两联。

苏轼:“哎呀。”

一不小心续上了。

要不,还是放回去吧?

于是苏轼回头张望下四周,确定没人才吹干墨迹,大大方方将诗笺重新折好,压回了砚台之下。随后一拂衣袖出了门,只留一句“明日早朝赘过表章,再来谒见”。

……

王安石回到居宅,心头只念叨着《咏菊》一诗未完的两句,快步进了东书房。

直到他看见莫名出现的两句“春花不比秋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王安石:“……”

“方才有谁来过我这书房?”

一旁的徐伦答到:“湖州府的苏公。”

王安石不语,只是轻轻笑出一声。

“大人这是……”

“没什么,方才西风撒野,吹进书房掉了湖笔而已。”王安石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饱毫的笔。

(三)遥知不是雪

黄州,夜。

苏轼将筠管搁于砚边,睫帘微垂,又将方作罢的新文细细看过一遍。只是此刻唇角弧度不胜从前,眼底的意气消融殆尽,唯余两池微澜秋水。

此刻倒是没有人给他些锐利的评析了。

苏轼靠着椅背。竹影婆娑,投射在一纸新词上,被烛光冲淡了。他凝眸望向远方寒山苍翠,眼中再无游动,思绪却是飘忽不定的。

或许他应该写一封信给王安石寄去。

可是要写什么,说什么,却又通通哽在了笔尖。

到最后纸上还是只有一句“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深浓的夜色中秋虫鸣弦,毡乱了烛火,文人深浓的影子却凝在原处。

“先生……”书童敲了敲门板。

“啊,是清风啊。”苏轼招招手示意他进来,“怎么了?”

小书童抱着一怀书卷,只露着半张小脸从一旁凑出来:“江宁的王大人给您的《胜相院经藏记》做了点评修整,这不,风一吹都传到黄州来了。”

苏轼腾的一下坐起来:“他说什么了。”

“他说……”小书童好容易把那堆书卷尽数放在苏轼桌上,舒了口气,叉着腰毫无顾虑道,“他说‘子瞻,人中龙也’。”

苏轼唇角终于勾起些好看的弧度来。

“还有一句,‘然有一字不妥’。”

“哪一字?”苏轼立即追问。

书童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眼中泛着光的苏轼:“ ‘如人善博,日胜日负。’ 他说这个‘负’字用的不好,应该改成‘日胜日贫’。”

苏轼微微一怔,随即缓缓靠回。片刻之后,书童听见一声轻笑。

“王介甫啊王介甫……

“明日我便去改,你先睡下吧。”

书童应了一声,离开苏轼书房,只留他一个望着窗外。

正是深秋,海棠开的稠。秋风广袖一拂落了满地白锻。

清风说的对。

西风一吹,自然就寄到了黄州,顺途还无意将其宣告天下。

(四)为有暗香来

苏轼乘舟路过江宁时,王安石正在给门前的梅树修理枝杈。

青鸟衔着东风奔走而过,簪在一树茂叶之间。

王安石抬眼望向乱了青发的梅树,忽然莫名其妙开口问了一句:“近日子瞻如何了?”

路过的书童吓了一跳,看了看四周发现只有他和王安石两人在院中,便以为他是在问自己。

“不知道,但听说是从黄州乘舟到汝州去,这会应该到江宁了吧?”

王安石心中一动,忽然就转身向门外走去。

“哎,大人这是……”

“去见他。”

……

苏轼在船舱内化墨舐笔,半柱香时间便填完了一曲新词。

江头的冷风叩门般敲着帘子,勾起苏轼的神思。他起身上了船头,蓦地微微一怔。

王安石鬓发随江风飘飞,早有预料般对上他的目光。

那双盛过飞来峰的日出,别院前的寒梅,载过京城的万家灯火,黄州的遍地黄菊,沧桑朔风削成,星子青山凝作的眼。

此刻终再相见。

王安石唇角卷起点弧度,启唇轻声说了些什么。

离岸沿隔得远,苏轼未尝听见,但也分明听见。

良久,他也笑。

一如当年。

……

“荆公这梅树真好啊,只可惜我来的不是时候,未能察觉到瑞雪放花时一树盛景。”苏轼倒满两人面前的白瓷小杯,新沏出的碧螺春翠色将滴,一盏清茶剔透见底。碗茗间炉烟轻云上寒天九重,直欲采撷明光一怀归,照彻人间无数。

“等以后,定是有机会的。”王安石抿了口碧螺,茶水入喉,尽数抚慰早年咽间留下的旧伤,回甘无限。暖了身子,也润了心底疤痕。

好茶。王安石忍不住在心底夸了一声苏轼。

“只是此次一别,竟不知京城的梅花又该开过几枝了。”

几年如一场风雨烈,打碎了人间浮萍;几年如一场风雨轻,风一吹便什么也不剩了。

苏轼盯着杯中一弯银钩,眼底思绪缓缓流淌:“便是万枝红秀,皆不及荆公家一院春色好了。”

王安石抬眼看向苏轼,那人也不示弱,一如旧时拌嘴般看着他,目光清澈有力:“未曾见过,只是觉得江宁依傍山水的梅花应当比京城人嚣马急岁月中度过的好就是了。”

对坐人沉吟半晌,竟感到有几番释然了:“与京城随处争芳的美意不同便是了。”

小畜生,一枝梅花都能喻出千万的东西来。

“江宁与黄州离得汴京远,竟不见朝廷上暗流明澜,一时新云更迭。”

“如此,不是更好。”王安石注目,眼中是金陵月,梦里人,“不知春风百年,只道晚钟旧岁。”

苏轼尚不知自己与窗棂外几枝秋叶,数点星子,一弯弦月适配的很:“我如往日,荆公倒是变了不少啊。”

王安石又想起了昔日拂乱菊花的西风:“是吗。”

心里却是暗道小畜生说的不错,西风还是西风。

七夕将至,连理枝头燕归南山。

秋日也要来了啊。

(五)百年之后

“自此,江宁一笑泯恩仇成就一段佳话,时人皆为之动容。”说书人将折扇一摇,换了满堂叫好声。

王安石半靠着杆栏,片刻后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而投向面前那个埋在桌上时时攒动的身影:“这个怎么样?”

“不怎么样,居然都不说我在你旧作前说你是野狐精那次,那可是你凝魂的日子。”苏轼一边说一边把剥好的荔枝丢进嘴里,还顺带把花糕沾上了桂花蜜,含混不清道,“不过这家的点心实在不俗,下次还来。”

王安石见状无奈笑了笑,又看向了那个说书先生:“好了,该回斋了。”

苏轼这才从一堆糕点果茶中抬头:“哎,现在吗?”

“嗯,现在。”王安石侧目,“不然一会魂力不够我可没办法。兰台今日也忙于现世,有你受的。”

“好好……Jeff你还是和诗家如出一辙。”苏轼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盘中的桂花糕。

是吗……

墨魂如此想。

走出小阁时,王安石停下脚步,回眸看了眼正在准备开讲下一回的说书人。

那人察觉目光,透过人影层迭,有所感应般对上了王安石的目光。

他微微一怔。

白衫红衣的男子朝他一笑,随后行上一礼:“临川王安石,见过兰台。”

说书人只是愣愣地回礼,目送王安石远去,良久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晚辈…见过荆公。”

出门是旧庭新雪,寒梅初放。

“介甫介甫,你怎么知道方才那人一定是未来兰台。”

王安石略微顿了一下脚步,随即淡笑:“甄别一个兰台,是什么难事吗。”

腊月吹面的,竟是东风。

王安石将外衫扯了扯,其上白梅并蒂:“回斋后帮我折一枝开的正好的梅花来罢。”

“好好好,老王你安心工作,东坡我放心游山玩水就好啦。一定给你折枝最好看的来。”

“你就不要游山玩水了,近日斋务繁重,兰台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王安石手中握着一卷《梅赋》,神思随风飘得很远。

“好吧,”苏轼搓了搓有些泛红的指尖,随后看向王安石,“Jeff,介不介意我穿一会你的外套?”

王安石一笑,将外套披在苏轼肩上。

“小畜生,下次冬日出门记得带上外衫。”

百年之后,春风又度。

-完-

上一章 荆高-若即若离 桃李诗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