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后的挺长一段时间里,林良都很难描述自己第一次见到阿米塔奇时的感觉。
阿米塔奇其实是个A国名,林良不知道这位B国人40年前是怎么想的,给自己取了这么个不相称的代号。
那个时候,当冬寂向他介绍这位早已机械化的赛博格爱人时,当她讲起他们之间的那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时,林良倒没有像北风一样提高警惕,或是像何以归一样看出点什么,亦或是感到敬佩和遗憾。
他的第一反应是,“值得吗?”
牺牲自己的所有,换来了一个污泥般浑浊的社会。
现在这个世界,恐怕连“和平”两字都不配吧。
人类这个文明,一直在不停地犯错,又不停地尽可能纠正。
但人类永远不会吸取教训,永远不会。
然而说到底他又有什么资格评判这一切。
真正有资格的人早就都不在了。
“这里没有安检吗?”
林良跟着北风进入冬寂的设施时,不自觉问了一句。
“你自从踏入这个地方,就已经安检过了。”北风淡淡地说,“设施入口有带枪的扫描仪,如果我们真带了会威胁到他们的武器,扫描仪会自动开枪。”
“哦……”
林良缩缩脖子。
“两位先生,欢迎。”
林良回过神,发现面前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两人长得很像,女人看着相对年长一些,林良猜测他们可能是一对姐弟。
“嗯。”北风淡淡地应了一声,林良发现侦探看着女人的眼神有些复杂。
“认识?”林良问。
北风没有回答,眼神重新变得冷静深沉。
“请随我们来,夫人已经在等了。”
说完,两位引路人就带着林良和北风进入设施内的大厅。
大厅依旧是清淡雅致的风格,虽说是舞会,倒也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或是过分丰盛的餐点,音乐也是轻缓柔和得恰到好处。
舞会上有很多人,像是从世界各地邀请的各行各业的知名人士,他们都各自维持着一种谨慎的体面。
这时,林良注意到在大厅的另一边,还有一些坐在轮椅上的人,他们全都双眼无神,雕像般一动也不动。
“机械化的赛博格吗……”
林良想起自己其实并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还在父亲的医院工作时,年轻的牙医偶尔也会接到这样的病人。同样的双眼无神,不动也不说话。
但是,这里机械化的赛博格,却给他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具体什么地方不同,林良也不清楚,但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他们的眼睛。
没错,看人最重要的是眼睛。
他们的眼睛偶尔会聚焦。
在林良看着其中一个人的时候,他觉得,那个人的眼睛里短暂地出现了自己的身影。
“怎么了?”北风发觉林良盯着机械化的赛博格愣神,低头轻声问了一句。
“啊……没事没事。”
或许是错觉吧,林良摇摇头。
穿过还算热闹的大厅,林良和北风被引路人带入设施深处一个清雅的别间。
“北风,好久不见。”
一位坐在房间深处的老人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声音柔和,带着长者特有的沉静和安详。
“嗯。”北风只淡淡应了一声。
林良在一旁尴尬到手足无措。
好在这冷场并未持续多久,冬寂并不在意北风冷淡的回应,礼貌地安排他们坐下。
那个时候,包括之后的一段时间,林良都不理解北风对冬寂冷淡的态度,尤其是当他知道北风曾被冬寂帮助过的时候。
他自认为看人的本领还算可以,而冬寂给他的感觉不错,慈祥,温柔,有着一份从多舛的命运中生存下来的超脱,还带着来自战前那个美好年代的友善好客。
不过年轻的牙医倒也没有太在意。
估计他对所有人都是这种态度吧,他想。
随后,林良跟着北风在冬寂对面坐下,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沉默地站在冬寂身后,隐在房间深处的阴暗中。
林良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觉得这人僵硬得如同雕像一般,忽得想起大厅里机械化的赛博格,便又觉得有些诡异。
“别来无恙啊。”冬寂笑着问候。
“无恙,谢谢。”北风淡淡地回应。
“这位想必就是林良林医生了吧。”冬寂看向林良,笑着点点头,“说起来,我前些日子还请你父亲看过我头疼的毛病,多亏了他开的药,舒服多了。你们第三医院的医生都很认真负责,替病人着想,现在你们这样的好医生真是难得了啊。”
“啊……那个……承蒙夸奖。”林良有些尴尬地笑笑。
不过照目前这个情况,我大概也没法回去当医生了吧。他想。
“昨天突然发出邀请,怕是给你们造成困扰了,很抱歉。”冬寂微微欠身,“今天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只是之前听说你们遇到了麻烦,虽然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提。”
冬寂的一番话让林良莫名有一种舒适的安心感,就像是深陷在陌生的环境中,突然遇到熟悉的人,愿意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密林里为你遮风挡雨。
林良刚想表示感谢,北风却先开口道:“还有呢?”
林良一愣,刚酝酿好的感谢话语被无可奈何地吞进肚子里。
冬寂听言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还真是直接啊。”
正当林良绞尽脑汁思考怎样缓解这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时,北风的态度却突然变得平和下来。
“抱歉,我最近一直是神经紧绷的状态,你不要见怪。”侦探轻声叹了一口气说,“但如果你真的把我们当朋友,那有什么事也不要藏着掖着。”
冬寂闻言微微笑了笑。
“说得也是。说起来,你还记得秋和冬前不久带回来的那对父女吗?”
听见冬寂这句话,北风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而此时林良在一边使出全身解数思考秋和冬是谁。
“啊……记得,那孩子……是患了脑瘤吧。”
听到“脑瘤”两个字,林良浑身一震。
他想起母亲也是因为这种病去世。
“是啊……她真的很可怜,才14岁的年纪,独自照顾着机械化的父亲,还得了那样的病。他父亲精神还好的时候也帮了我们这里不少忙……之前秋也因为那件事找过你吧?”
林良有些惊讶地看向北风,只见对方微微皱了皱眉。
“……很抱歉,没帮上什么忙。”
“这倒没什么。”冬寂摆摆手,“秋和冬经过这几年的训练,已经足够优秀了,他们想办法弄到了赛博格纳米芯片,还请了认识的朋友那里的神经外科医生帮小姑娘安上了,效果不错,现在可活泼了。”
呼……林良在心里松口气,他原本以为这个故事又会是一个悲惨的结局。
但北风的表情却严肃起来。
“东西哪里来的?”他问。
“你心里应该有答案了吧。”冬寂淡淡地回道。
听到这句话,北风先是一愣,随后又叹了口气。
“华莱士。”
“没错。”
“你们偷的?”
“也可以这么说吧……”
“何必呢?你明明买得起。”
“你也知道寡头对我们的态度,他们不找我们的麻烦,但也不和我们做生意。”
北风不再说话,冬寂也轻轻叹了口气便看向桌上的冒着热气的茶水。
林良则在一旁冒冷汗。
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好像有点大啊。他想,虽然我基本听不懂,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应该是摊上大事儿了。话说起来,我们是不是也摊上大事儿了啊。
“你们和他们起冲突了吗?”北风问。
“还没有,不过也只是明面上没有。”冬寂无奈地笑笑,“我们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了,但他们还是发现了。前几日,在我们忙着筹备舞会的时候,有人送来了这个。”
冬寂向站在门口的女人招了招手,叫她:“秋,把信拿来。”
哦……所以秋和冬是指这对姐弟吧。林良想。
秋从上衣里取出一封纸质的书信,递给了北风。
“啊?纸的吗?”林良不由自主凑过去,这还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能拿在手上的信。
不等林良看清信上的内容,北风的脸色就变了,前者见状立马很有眼力见识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发现了。”
“是的。”
“而且,他的人毫不费力地潜进了你的设施,留下了这封信。”
“没错,并且不留痕迹地离开了,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林良不由地咽下一口唾沫,他听父亲的朋友们说过,寡头有的时候会和他们的敌人玩这种小游戏。
比起警告,更像是嘲讽。
告诉敌人自己可以堂而皇之地找到他们的所在之地,并毫不费力地取其性命。
北风沉默了一会儿,将信从桌上递回去。
“你想我做什么?”
冬寂像是得到了什么满意的答案一样笑了,将信重新放入外衣里,随后说:“前些日子倒没什么,只是最近有些人手不足。”
“怎么了?”
“舞会前……出了一些意外,许多人受伤了。”
“啊?”林良不禁轻声喊了一句。
北风皱着眉说:“意外?你们这里还有意外?你不是说没有起冲突吗?”
“所以我说,明面上没有。”冬寂苦笑了一声,随后又很快恢复常态,问北风,“所以呢?你的答复是?”
林良小心翼翼地望向北风,他摸不清这两人关系到底是好还是坏,也看不透北风对此事的态度。
虽然冬寂的请求乍一听不算过分,但林良稍加思考就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冬寂开立的是合法的慈善机构,一直以来为赛博格提供庇护,北风就是住在这里也不奇怪。
那么华莱士会怎么想呢?
尽管作为上层世界本本分分的牙医,林良几乎可以说是不了解关于赛博格的一切,但他至少还是知道赛博格水凝胶芯片是一个多重要的东西,尤其在目前所有的芯片技术都由华莱士一家公司垄断的情况下。
但这毕竟事关人命。
林良不禁想起母亲患病后痛苦的模样。
当时,他和父亲如果有这个能力,如果还有希望,他们恐怕也做不到让她等死。
虽说华莱士很可怕,但冬寂也不是普通人,就算偷芯片的事被发现了,对方也没有明面上对设施宣战,不管华莱士是怎么打算的,这至少说明了他没有和冬寂斗个你死我活的想法。
北风并没有立刻表态,他静静地看着冬寂,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林良想他大概在做着一些心理斗争。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冬寂看北风不说话,笑了笑说,“华莱士不会容忍有人挡他的道。别担心,我会采取一些措施,告诉他你和我们不是一伙的。放心,你,还有林医生,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你们因为帮助我陷入危险之中。”
听到这份承诺,林良多多少少松了口气,转头看北风,而对方依然没有说话。
不是,兄弟你给个准啊!答应就留下,不答应咱就赶紧滚,跟人僵着有啥好处吗!林良在心中无奈地发着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