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的药庐早已化作这漫漫尘世的一捧土灰,刻着他名字的石碑也在日日夜夜的风雨侵蚀中腐朽。
关于他的一切,只剩下我和那枚玉牌。
玉牌在流连的岁月中发着温润的光,一如当年的医师,陪伴着我。
有生命的东西,总是比死物存在的更久。
我曾在一个雪夜故地重游,那是医师死后的第十二年。
那时他的药庐还在,不过已经不成样子。
他平日里与我一起下棋的石桌已经裂开,歪倒在那里,打水的那口井也干涸了。他最最宝贵的那株兰草,没了主人的精心照料,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枯死了。
他死后,我除了他什么都没有带走。我回来的那趟也只是为了给他立衣冠冢。
我打开药庐的门,里面一片狼籍,显然是遭过贼。
说实话,我对这个贼挺鄙夷的。因为医师很穷,这个药庐还是他自己把一个破屋缝缝补补建起来的。医师就连衣服都只有那几件麻衣白袍,破了还得自己手缝。
这么穷的一个人,他也是偷的下手。
药庐门前的那棵梅树倒是还好好的,我回去的时候开了满树的红梅,和他还在时一模一样。
我看到这棵梅树,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
还记得我刚跟着医师的那阵子,我和他还不怎么熟。除必要时,我基本不会呆在他身边。
我要么跑去溪边抓鱼,给他补补身体,要么跑去街上去喂一只流浪的小白猫。更多的时候,就是拎着王婆婆酿的梅子酒坐在那棵梅树上喝。
喝着喝着,医师就会过来讨一口,但这人是个不能喝酒的,一两口下去就红了脸,再多一点便醉了。
医师醉酒的时候不会发酒疯,挺平和的,除了会从脖子红到脸,话会多一点,几乎与平常无异。
每每到了这时,他便会拉着我谈天。
醉了的他很好说话,问什么答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会说。
随便你怎么问,他都只会含着笑看着你,然后用醉酒后带点沙哑的声音回答你。
他第一次醉酒时,和我说起了他的来处。
那时他抬头望着被云雾笼罩的远山,山间吹来的风拂在了他的面上。
就这样看了很久,他低下头,垂着眸子,仿佛沉在了回忆里。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那一刻的他,好像有点孤独。
他轻声说:“我来自岑州,青州林府的林老爷林茂才是我名义上的父亲,他是个商人。听我母亲说,他很有钱,富可敌国,这样的一个人就喜欢在外面养女人,我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是在组织自己的语言,隔了一会才又开口。
“我母亲与他只是露水姻缘,各取所需。林茂才需要女人陪,我母亲需要钱。林茂才有钱,他给我母亲的足够她一辈子不愁吃穿。明明都挺好的,就是在林茂才走后,我母亲发现有了我。
她本来是想把我养着的,等到我大一些了,就带着我去找我爹,也好再要些钱。但我从小就身体不好,等到后来又发现有什么血竭之症,她养不起我这么个病秧子,也觉得林府不会收我这么个麻烦,便把我抛弃了。”
医师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融在了山风里,像雾一样被吹散了。
笑完,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含着氤氲的水汽,眼角在酒精的作用下泛着一抹浅红。
明明嘴角笑意未散,我看着他却只觉得难过。
“我知道她养我是为了什么,所以当她抛弃我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唯一让我感到害怕的,就是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活下去,我真的不知道。”
“那年我才八岁,我是泡在药里长大的孩子,我知道我活到八岁都不容易,我其实并不恨我的母亲,如果没有她,我早就死了。”
我翻身下了那梅树,朝他走近,抬手掩了一下他的唇。我皱了皱眉头,硬邦邦的开口:“难过,就别说了。”
医师愣了下神,张了张唇,随即笑开了来。
我感受着手上柔软的触觉,医师的唇弄的我手有些痒。这真是一种怪异的感觉,不过我并不讨厌。
笑完了他又看着我,用带了点懒意的嗓音说。
“我不难过,我只是刚巧喝了点酒,刚巧有能说话的人在,刚巧想把有些憋了很多年的事拿出来说一说。
“小兄弟,我想说,你便让我说吧。”
我垂了眼睫,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移开了掩着他唇的手,点了点头。
有些东西,憋着自然是不好的,他难得想说,便说吧。
看见我点了头,医师才又继续说下去。
“那之后,我在外面流浪了很久,挨过冻,受过饿。最难的时候,和狗抢过食,也偷过小贩的包子,然后被人抓住,打了个半死。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死了,因为我一受伤血就止不住。但可能是我太想活了,硬生生挨到了我师父来。
我师父是个医者。都说医者仁心,我想也是,不然他怎么会救我,还把我养了这么些年,还教我医术。说是师父,其实更像我父亲。我先前一直没有名字,师父便帮我取了个名字,我随他姓梁,单名堰,小字生安。”
生安,一生平安。
他在这便止住了话头,静默了一会儿,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问:
“小兄弟,我与你相识有些时日了,却是不知你的年岁姓名,可否告诉我?”
我眉头一挑,乐了。
一口一个小兄弟,我已经近千岁了,说出来怕要吓住你。
至于姓名……我到确实没有什么固定的,往往都是随口编的,这次嘛……罢了罢了,编个好听点的吧。
我朝梁堰作个揖,正儿八经地做了个自我介绍。
“在下姓谢,名归,年方二十,自远方来。”
归者,无来处,妄归途。
谢归,这名字后来再没换过,一用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