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悦的头发是在上小学以后开始不对头的
原本，她的头发只是有些自来卷，只是比普通的孩子更厚更多，可是后来，她的头上长出了很多红头发，那些头发分布得很乱，没有任何规则
奇悦的妈妈倒是有红头发，但不至于到处都是，奇悦长出这种头发，除了遗传，多半是营养不良，所以奶奶隔两天就要买虾，买水果，放在那边喂给她
但是虾和水果的养分全都打了水漂,后来不仅长红头发，还长白头发，也是乱糟糟地各处都有，完全不成型，整个脑袋像一团垃圾纸
奇悦的爸爸是长白头发的，奇悦上小学的时候，他头顶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两边的也有变白的趋势，有些黑灰色
她爸爸过年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头上的白头发，把她的脑袋按在课桌上一根根拔，最后拔了一大团，拨开外层，奇悦的头发里层还有很多白头发
他爸爸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间，看到爷爷正坐在沙发上听收音机，他忽然明白了，一定是爷爷的身上有什么劣质基因，所以导致祖孙三代都没有秀发，所以他把爷爷骂了一顿
爷爷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在他说话的间隙，嗓子里才发出一声疑问
啊？
爸爸又重复了一遍
爷爷这次点点头，说
哦
关于爷爷，除了爷爷本人，大家都很忧愁，就怕奇悦像爷爷，可是奇悦偏偏就真像爷爷
爷爷，直到我写这本故事的今天，仍旧没有踏出家门，他一直在自己写小说，其中一篇小说以阿凡提时代为背景，给阿凡提杜撰了一个弟弟叫提凡阿，用铅笔在电话本上写下了他的故事
除了写故事外，爷爷所做的正常的事情只有听收音机和看书，所幸家里的书多到看不完，妈妈也会帮他借书，因此他不需要出门，除此以外，他收藏了一个放大镜，几捆电线，十几卷透明胶布，还有一摞砂皮纸，在不听收音机不看书的时候，他会五分钟洗一次手，十分钟给家里的某个物品缠一次胶布，然后，奶奶会一边骂着脏话一边关掉水龙头，再把胶布撕下来
爷爷是很少带奇悦玩耍的，他们唯一的游戏是用放大镜烧竹板
竹板是从席子上拆下来的，挑一个晴朗的日子，把小凳子搬到阳台，把竹板放到地上，用放大镜对着阳光，再对着竹板，就可以看到竹板上多了一道光斑，再过一会儿，光斑的位置就会变焦，变黑，还会有小小的火苗，尽管只会出现一下
后来在一次过年的时候，爷爷把烟花拿在手里，在室内放了起来，任由火星溜到地上，奶奶就赶过来了，把烟花弄灭之后，她好像忽然爆发了似的，拿着菜刀把爷爷逼在墙角，说要杀了他
奇悦当时哇哇地哭了，因为杀人要判刑，她不想让奶奶判刑
第二天，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早饭
爸爸在拔了奇悦的头发以后也总是担心她会像爷爷，所以他现在越看奇悦越觉得古怪，忽然，他发现奇悦用筷子的姿势不对，她将两根筷子形成一个乘号，夹着菜挑到碗里
爸爸拍拍桌子，质问妈妈和奶奶，是怎么教奇悦用筷子的，奶奶自豪地说不用教，她自己会，爸爸便很生气，因为筷子作为中国的餐具，有它自己的讲究，他把椅子搬到奇悦身边，掐着她的手教她用筷子，但是筷子从她的手里滑了下去，爸爸便决定不让她吃饭了，就连午饭，也要先学会用筷子才能吃
下午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奇悦去公园了，那里有一座充气城堡，奇悦上了城堡以后，被一个小孩推开了，推开的方式很特别，那个小孩从滑梯上滑下来，正好像保龄球推瓶子一样推翻了奇悦
奇悦摔下去的时候，她的脸正对着城堡边缘的网，网外是她的爸爸妈妈，她的爸爸皱着眉头，就这样瞪着她
奇悦下去以后，她爸爸拎着她肩膀的衣服走了，坐到车里，他关上门，用手指戳着奇悦的脑门，问她为什么这么没用
这里，爸爸的意思其实是，看到人家在滑滑梯，她应该机灵一点躲开，但是奇悦没有听懂，她以为爸爸希望她还手
但是人家应该是不小心的，奇悦心想，就这样还手，显得她不够大度
或者，爸爸的意思是她不应该摔倒？
但是没办法，就算再来一次她还是会摔倒的
在奇悦家庆祝新年的时候，奇悦的姑父被查出了肺癌
奇悦的姑父，就是老姑奶奶的大女儿的丈夫，没关系，大家只要记住，有一个叫史国富的人得了肺癌就可以了
后来，她的姑妈为了照顾国富，跟着也病倒了
奶奶为姑妈捏了把汗，既然没人照顾，她怎么说也该过去顶几天，当时在放暑假，奶奶把奇悦拜托给了奇悦的婶婶
奇悦的婶婶，就是姑奶奶的儿子的老婆，就是上回说到的，姑奶奶要去派出所告发的那个人
当初姑奶奶要去派出所告发婶婶，并不是因为婶婶杀人放火，是因为她没给姑奶奶带中秋节的汤圆
奇悦在这天之前，并没有和这个婶婶有什么交流，她只记得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婶婶说
别人打你，你也打他
婶婶来家里是中午，她骑了一辆电瓶车来，奇悦在喝排骨汤，好吃得满嘴流油，完全忘了在学校里表现的礼数，但是婶婶一来，她又变得端庄起来，因为婶婶是个漂亮的女人，面对漂亮的女人，奇悦总要表现得很矜持
婶婶一坐下来就和奶奶倒起苦水，她说，林禄，就是她丈夫，他们两人吵架，她就回老房子住了，这次来接奇悦，也要接到老房子，不让林禄近身
奇悦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婶婶，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年轻漂亮的人要和伯伯结婚
伯伯是个艺术家，他打扮得也像艺术家，头发很稀，所以留长了扎成马尾，他的生活作风也相当艺术，每顿饭都要喝半斤白酒，每天都要抽两包香烟，他的鼻子开始发红，牙齿开始发黑，一说话就好像在喷毒气
奶奶也倒了点苦水，说爷爷怎么怎么不好，又说国富怎么怎么病了，她说幸亏她还没老，要不然这个家可怎么办呢，字里行间很有一种强调自己的重要性的意思
婶婶就夸赞奶奶身体好，精神好
奶奶就夸赞婶婶越来越漂亮，越来越面条
奇悦矜持地喝了一盆排骨汤，奶奶已经出发去医院了，婶婶帮她擦了嘴，嘱咐爷爷在家里注意安全，带着奇悦走了
奇悦坐在电瓶车上的时候很开心，她抱着婶婶，婶婶的腰盘很细
但是婶婶的住所让她不太满意，那是一栋老小区楼，楼是灰白色的，只有六层，室内也只有八十平，里面的装潢老掉牙了，一点也不时髦，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挂着伯伯画的众生相
那天下午奇悦什么都没干，因为她只是在看儿童片，婶婶也只让她看儿童片，小孩子绝对不能看花园宝宝以外的东西，要不然一定会早熟，早熟就会早恋，早恋就会学习不好，学习不好，那这个人就完了
实际上，奇悦偷偷地看了一会儿西游记，正好看到豹子精，那一集有道具人头的出场镜头，而且还有特写，奇悦以为那是真的人头，闭上眼睛，眼前还有人头
晚上的时候婶婶烧了菜和汤，其它的菜是啥，奇悦不记得了，但是有一个是水煮虾，有一个是可乐鸡翅，奇悦爱吃，她吃得心安理得，因为婶婶是不爱荤菜的，她要保持身材
这时候奇悦已经不再像竹竿了，她奶奶专门送她去儿童搏击俱乐部练了几个月，身体协调了点，由于基础训练做得到位，体力和蛮力更是见长，身子结结实实的，吃得比以前还多，她把两个菜全吃了
晚上洗澡的时候，奇悦很局促，因为她和婶婶泡在一个浴缸里，婶婶羡慕地捏捏她的肚子，说，还是小孩子代谢好，吃这么多也没什么小肚子
奇悦没有看婶婶的脸，她看的是另外的两团肉乎乎的东西，她觉得这两个东西很好看，而且，她还想摸一摸
晚上她也贴着它们睡觉，从前她最讨厌和妈妈睡觉时妈妈抱她，让她感觉不自由，但是这天主动要人抱，因为她脑袋里总有人头的影像，让她必须有人抱着才行，贴着婶婶的胸脯，她就把人头给忘了
但是奇悦其实并没有真的把人头忘了，三天以后，奶奶把她接回来，她的脑袋里又浮现出人头
奇悦如果把原因详细说出来，奶奶可能会理解她的，可是她没有说，她只张开手臂说奶奶抱抱
奶奶被她烦得头顶冒火，用抹布抽她的屁股，让她去找爷爷
奇悦说，爷爷抱抱
爷爷觉得很热，所以他拿书卷成一卷敲奇悦的头，那本书的书名叫做《爱的教育》
奇悦连着做了几天的噩梦，后来人头的影子渐渐在她心里淡化了，但她开始思索另一个问题
人都是要死的，也就是说，她是要死的，爷爷奶奶是要死的，爸爸妈妈也是要死的，而且他们会死在自己之前
奇悦不开心了，在每天的上午，她不会想到这个问题，可到了下午，她就开始思索，就不开心了
奇悦不知道怎么缓解自己的不开心，因为这个问题没办法解决，除非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长生不老，要不然她就坐在楼下的花坛旁边不开心
和隔壁的小孩赛跑可以暂时忘掉死亡，隔壁的女孩言言与她同班，长得很秀气，手脚灵活，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她每天都要叫奇悦去停车场赛跑，每次都赢过奇悦，赢过以后就要重新赛跑，再下一次她还是会赢过奇悦
后来言言的表哥沐沐加入进来，但这次他们不赛跑了，他们要开始打架，言言和沐沐会那些羽毛球拍追赶奇悦，奇悦手里什么也没有，她不想和他们玩了，但是不玩就会想起死亡，她就要硬着头皮玩下去，等到游戏结束，言言和沐沐的羽毛球拍子上总会夹着几根卷卷的头发，有时候是黑的，有时候是红的，有时候是白的
后来有一天，沐沐不小心把奇悦踹进了人工湖，奇悦并没有溺水，因为她只是坐到了最边缘最浅的位置，可是她的裤子湿了，沐沐说她尿裤子了
待沐沐靠近一些，奇悦忽然站起来夺过他的羽毛球拍把他推倒在地上，拿球拍打他，把他的胳膊和背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在上学之后，言言把这件事散播给了全班，于是奇悦多了一个外号叫"暴力女"
后来暴力女的外号不仅仅在班级传播，又开始在小区的孩子间传播，由"暴力女"还衍生出一个叫"男人婆"的外号，当时小区里有个小男孩添翼经常一边骑车从奇悦身边略过，一边喊着男人婆
奇悦又开始思考，她发现自己已经把死亡放到一边了，但是她需要思考怎么解决她的名誉问题，如果她什么都不做，别的孩子还是会起哄，但她也不能诉诸暴力，因为这样就坐实了她的坏名声，所以她决定先找添翼谈谈
添翼坐在车上还没骑出去的时候，奇悦拍拍他的肩膀
添翼回头，笑了，说，男人婆来了
奇悦低头看着他的自行车，忽然抬脚在他的前轮下半部分踹了一脚，添翼差一点就摔倒了，接着奇悦搂住他的脖子别着他的脚往下一掼，他就真的倒了
摔完以后，奇悦发现添翼的膝盖出血了，她慌了，她威胁添翼让他不准说出去，然后撒丫子跑路了
但是事情还是没有如奇悦所希望的，很快添翼的奶奶就找上门来，奇悦的名声从此多了一笔污点
尽管奇悦的绰号叫暴力女，这不代表她在学校人人敬而远之，如果打不过，那就把她的东西扔了或者藏起来，那也是非常好的整蛊方式，她的同桌文健曾经告诉她，以后上学，每天带一块蓝精灵橡皮，或者带一包阿华田，要不然就整她
奇悦反复地考虑，这个"整她"到底是怎么个整法，如果要整，她应该是整不过的，但是她舍不得给蓝精灵橡皮，那是奶奶年轻时候留下来的，她平常也只被允许喝开水和牛奶，阿华田她自己都喝不到，凭什么买给别人喝
后来奇悦每天都要丢点东西，有时候是笔，有时候是橡皮，有时候是抄写本
奇悦知道是文健弄的，但是她没办法证明现在文健手上拿的东西其实是她的，即便告诉老师，到最后也死无对证
后来文健的整蛊从暗盗改成明抢，奇悦是抓不到他的，比如，如果说他把她的书包带进男厕所，那她就追不进去了，然后她的书包就留在了便池里
实际上并不一定要带进厕所，还可以扔到楼下，或者，当着她的面把东西弄坏，东西弄坏了就不能用了，书撕坏了就不能看了，奇悦也就没必要再追
当时奇悦每个周末都会到伯伯家学素描，伯伯挑着眉毛问她为什么有这么多断铅笔，她就会想到学校的事情，她的名誉和物品都受到了损毁，想到这里，奇悦就不太想去上学了，实际上，她也不太想学素描，之所以学下来，是因为婶婶偶尔会来画室
文健的问题真正得到解决是在一次数学课上，文健又一次抢了她的铅笔，他们的手在桌子底下打架，一不小心铅笔折了，但断口很不均匀，文健的手被木刺戳出了血
在下一堂课上，文健在奇悦站起来说老师好时偷偷把她的椅子往后面挪了挪，打算让她摔一跤，他应该也没想到，那张椅子的螺丝是有点弯曲歪斜的，奇悦坐下去的时候，椅子上端被奇悦的后背顶得抬起，螺丝就对准了奇悦的腰，在她的腰上划了一道大概四厘米的口子，那条口子不算深，但是皮肉已经被切成两块，里面的肉白白粉粉的，一直淌血，擦多少流多少
奇悦很痛，老师皱眉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站不起来了，老师说，肚子疼就去厕所吧，于是她站起来，当着众人的面掀开衣服露出血淋淋的腰，指着文健说，他弄的
后来奇悦的位置就被调开了，文健离她远远的，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总之，以上就是奇悦小学四年级之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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