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落入了德军的包围圈,想要撤出包围圈,就必须要有人留下来断后。
断后意味着什么?
大家都很清楚。
“各位同志,我该实现我的诺言了。”洛科夫朝他们温然一笑。
小春头皮发麻,心酸涌上心头,痛的厉害。
“不!政委!您为我们付出的够多了!就当小春报答您!您和他们快走吧!”
政委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脱下自己的军帽,摘下帽子上的徽章,从怀里拿出爱人的照片和蒙宁的帽徽,一齐交到小春手里。
“小达瓦里氏,我最珍视的一切都交给你了;大家都要相信,红星一直在,我也会化作天上的红星;你们带着我的信仰,和二万万苏联人民一直走下去!”洛科夫的眼神,坚毅而安详。
视死如归。
“不……”
“瓦利亚,你带小达瓦里氏走吧!你们都快撤!”
瓦连京架住小春的双臂,将他拖离敌军包围圈。
“瓦利亚!你快放开我!政委!政委!”
但小春怎能挣脱开瓦连京的力量,他只能在瓦连京的钳制下,看着洛科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转角。
阿列克里扶着昏迷的歆然,他们最后望了政委一眼,不舍,心痛,自豪,化作一滴滴飞雨般的眼泪,以此来送别这位坚强的红军战士。
洛科夫看着同志们都顺利转移,他借着地利射击敌人,为他们争取到了时间;他靠在废墟的石壁上,他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弹尽粮绝。
但他的心里,异常平静。
安宁的仿佛不在战场之上,而是在平静祥和的喀山,美丽如画的东北山川深处,在一望无际的西伯利亚平原。
就像哪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轻轻推开门,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就都会出现在他面前。
爸爸妈妈,小雪,蒙佳,我来找你们了。
他丢掉枪,从废墟里出来。
德军早在他不再打枪的那一刻,就知道他没有子弹了,他们所有的枪都对着他,生怕他再反扑。
德军军官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了,高声问道,“你在苏军中是什么身份?”
洛科夫云淡风轻,微微一笑,“我是政委,***员,是我伟大祖国的战士,而绝对不会是你们的——俘虏!”
话音一落,他伸手摸向腰带,德军以为他要掏出手榴弹,当即开枪射击;子弹没入血肉,带起血腥的红色。
洛科夫脸上的微笑僵住,慢慢的倒在地上。
深褐色的眼睛望着天空,周围很安静,他知道自己的生命马上就要到尽头,而他一点都不害怕能为自己的祖国和信仰而死,重于泰山,也忠于己心。
鲜血融入泥土,化作春天的花,旗帜上鲜艳的红。
长夜,破晓。
小春满脸泪水,滑坐在地;大家都泪凝如眸,心中沉痛。
政委用自己的命,换他们的生。
逾三日,红军战士再度夺回此地;小春等人也跟随他们回来;清理战场的时候,小春看到了偏角处一具被埋进泥土里的尸首,穿着苏军的军装。
小春扒开泥土,看到的是一张安宁祥和的脸,身上都是血,夺去他性命的,是浑身上下数不清的弹洞里的子弹。
“政委……政委——”
小春的尖叫声惊起,那位温和的,就像晨曦山间的白桦林的战士,拥有着无上的共产主义信仰的青年,从此永埋进深沉的黑暗里,没有重见光明的一天。
瓦连京他们看着小春拼命的刨着泥土,将洛科夫的尸首抱了出来,紧紧的搂在怀里。
“政委……你醒醒啊!我是小春啊,你的小达瓦里氏啊!我们又回来了,我们马上就要大反攻夺回我们的斯大林格勒了!您快醒醒,我还等着您给我颁发勋章呢……政委!为什么我还是救不了你!为什么……我为什么这样的没用!政委!啊——”小春跪在地上,将脸埋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
瓦连京和阿列克里走上前,单膝跪地,脱下军帽;他们知道劝慰已经是非常苍白无力的了,他们能做的只有陪在小春身边,做他最坚实的依靠。
周围所有人都脱下军帽,歆然鞠躬。
他们不仅是致敬洛科夫,也是致敬所有牺牲的卫国烈士。
洛科夫牺牲了,他的信仰化作红星,永远陪伴在他们身边。
小春将洛科夫和蒙宁的帽徽,以及他爱人的照片收在一方锦盒里,交给劫后余生,还能重逢的别连斯基和康里。
那时,他们已经将德军打出了斯大林格勒。
别连斯基和康里此时才知道洛科夫已经牺牲,不由得大悲大恸,痛不欲生,两个大男人,哭的伤心欲绝。
洛科夫就是他们的家人,失去了一位家人和志同道合的战友,如何不令他们痛心疾首。
小春红着眼,声音发颤,“师长,参谋长,你们是政委的同乡,请你们将洛科夫政委和蒙宁政委留下的帽徽,政委心爱之人的照片转交给他们的家人,拜托了。”
他用力弯腰。
别连斯基和康里扶起他,别连斯基也红了眼,轻道,“我真的没想到洛伊沙也不在了,真是太令人惋惜了……”
“洛伊沙和蒙佳都牺牲了,我们铁三角……唉”
康里用手背抹了一把眼,还是有水雾。
“阿春,洛科夫爱人的照片,我们会放到他的坟墓里,上帝会祝福他们下辈子在一起,一生平安和乐;他和蒙宁的帽徽就交给你了,洛科夫在最后的时刻将此物交给你,就说明他相信你能带着他们的信仰一直走下去!阿春,你一定要带着它们,就像洛科夫还是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一直都向着你。”别连斯基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的说道。
小春捏着锦盒,里面的帽徽,是洛科夫的红星,是他的信仰,他要带着他的信仰,一直走下去!
“是!”
他郑重敬礼。
洛科夫的遗体和其他牺牲在斯大林格勒的战士们一起,埋在了斯大林格勒郊外的山里,那里山水锦绣,安静祥和,再也不会受到战争的侵扰。
即将再次奔赴战场的苏军将士前来凭吊牺牲的战友,他们埋葬在一起,没有墓碑,有些战士甚至没留下名字。
上面只有一方刻着红五角星的石碑。
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勋永世长存。
小春脱帽致敬,政委,您放心,我会带着您的信仰,走向胜利那一天。
您和各位牺牲战友的英灵,在天上保佑我们。
洛科夫牺牲了,阿列克谢牺牲了,苏里南牺牲了,卓娅和薇拉牺牲了,整个师部的同志牺牲了三分之二以上;将近一万人,最后只剩下不足二十人。
尸体层层叠叠,比山还高;血水横流千里,比海还广。
小春每次想到,都会失声痛哭,扑地撞墙,饱受精神折磨。
歆然说,他是受了战争创伤,留下了可怕的后遗症,如果不能及时开导,容易抑郁而死。
小春白天还是正常人,可以好好的训练,吃饭和他们聊天;但一到晚上,他总会躲在墙角,大喊大叫说,“有炸弹!”“啊,德军冲过来了!”“不!你们回来!不要冲过去!不要死——”甚至会幻想自己面前就是德军,他被德军包围了,为了不被俘虏,直接把自己往墙上撞,好几次撞的头破血流,昏倒在地。
歆然每天都在给他做心理康复治疗,因为在战场上这种情况非常的危险。
一天夜里,小春又开始发病了。
歆然将他捆在床上,他开始大吼大叫,双目**,嘴里不断的嘟囔着杀人啦,德军杀人啦——歆然握住他的手,一遍遍的说,“春瑜!春瑜,你要看开点!你现在是在战场上,你一定要清醒!不然很容易会让爱你的人受到伤害!”
小春死死的捏住他的手,指甲尖将他的手心掐出血来。
“歆然……我好难受……政委死了,阿廖沙死了,苏里南更是为了救我而死……到处是死人,到处是尸体!啊啊啊啊……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们一起死!啊——德军又冲上来了!他们冲上来了!啊——”
小春拼命的挣扎着,掀翻整张行军床,倒在地上哀嚎。
“小春!”
瓦连京扑了过去,将他抱紧在怀里;小春挣脱了绳子,手不断的挥舞着,没有修剪的指甲崩裂出了凹凸不平的形状,划向了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腥红的血痕。
瓦连京将他用力捆在怀里,声音极尽温柔,“小春,我知道你心里苦,都发泄出来吧!发泄出来!”
小春就像疯子一样又打又骂,直到他发现自己无法挣脱这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时,已经失去了所有气力。
他颤巍巍的抬手,指腹拂过他脸颊上的血痕。
“瓦利亚……对不起……”
瓦连京伸手拢在他脑后,将他的头压过来,额头抵在他的额上。
“小春,你的痛苦我也能知道,如果不能和你一起承受,我也会和你一起面对。”
小春合上颤抖的双目,沉闷的哭声像冬日乌云里磅礴的惊雷。
如果是白天,他看着战友们鲜活的面容,他还觉得自己活着;可到了夜晚,他觉得自己活在了黑暗的地狱里,周围都是血,尸山血海。他根本不敢在这个时候面对任何人!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抱紧瓦连京了。
瓦连京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的抱住他。
歆然走出营帐,他被德军强征入伍不过半年,又因为有汉斯的保护,有很多生死关头和血腥场面,他几乎都没遇见过;他加入苏军医务队后,跟随着他们进攻斯大林格勒,见到了毕生难忘的战争场景——一叠又一叠的人摞在一起,谁也不知道下面垫着的是谁!血液溅在地上,溅在墙上,溅在身上,比火还要热,就像地狱里流出的岩浆!他根本不敢再看!苏军和德军的尸体缠在一起,甚至分不开……他不敢想,汉斯会不会已经死在那尸山血海里……
他捂着嘴,咽下哭泣。
泪水湿润了手指上那枚矢车菊。
他不该为汉斯的罪过辩解,因为汉斯是侵略者,自古以来,侵略别国疆土者,都是要下地狱的。
“陈先生。”
“阿列克里同志。”
“你……在想那个德国人吗?你的眼睛,红了。”
陈歆然没有否认。
阿列克里没有走进帐篷,因为他知道此刻是小春和瓦连京的时间。
“唉,谁知道呢,我们的同志在斯大林格勒牺牲了太多,我们把德国人拖死在这里,付出了好大的代价!陈先生,我过来是有一事要说,你能否借步?”
歆然跟着他走到一处安静的密林里,四野安静
阿列克里摘下军帽,有些欲言又止。
“阿列克里同志,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陈先生,你和阿春都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
陈歆然目瞪口呆。
阿列克里声音很沉,其实他也在说一件超出他认知的事。
“我们红旗团老人收拾政委遗物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本日记,我本来想将日记放进箱子里,这是要还给政委姐姐的;但我出于好奇翻开了这本日记,政委的每一句话都令我陷入了懵懂状态,我甚至怀疑政委是不是疯了才会写出这种东西——可我相信,政委这个人,从不骗人。”
看着歆然脸色苍白的模样,阿列克里继续道,
“陈先生,我在那本日记里看到政委写了阿春和你是从未来,那应该是几十或者几百年后的中国。哦,其实政委小时候读过神学院,他的父亲就是神父。布尔什维克的人不该信这些东西,可政委是一个很虔诚的人,那些弄虚作假的玩意在他手里也变成真的了;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可他还是义无反顾。他很疼爱阿春,这就是为什么阿春总觉得政委对他像对孩子的原因。陈先生你放心我没有恶意,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就好,只是我很想告诉你——阿春和瓦利亚,你和汉斯都没有结果。”
阿列克里作为小春和瓦连京共同的好友,他觉得自己是有义务去纠正这样的事情的。
“阿列克里同志,你说的是对的,可是人活着哪有那么多圆满?我和汉斯已经没可能了,可我们总是不应该剥夺春瑜和瓦连京,不是吗?”
“陈先生,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呐。”
小春好不容易才接受了可怕的现实,可这场战争在他这里却像看不到头一样;他对战争已经到达了麻木。
红旗师第二次补充兵员,又是新面孔,奔赴同样的战场,直到流尽鲜血。
瓦连京见他一直郁郁寡欢,坚毅依旧,然从前眉目间少年的清爽已经消磨殆尽——政委的牺牲,让他一夜之间成长了——这就是战争带给他的伤痛。
1942年,随着德军在斯大林格勒惨败,苏军进入战略反攻阶段,此次战役的胜利被称为二战转折点;1943年,德国元帅保卢斯兵败斯大林格勒,成为第一个投降的德国高级指挥官。
斯大林格勒战役后,各方面军重新整顿,红旗师牺牲巨大,上级本想撤消番号,师长与政委另任他师,士兵们则将重新编入新的师部;但红旗师最后的战士联名写信,希望保留番号,随大军直到攻克柏林的那一天。
红旗师只剩下二十多人,而老红旗团还有最后的五人,其他人都牺牲在莫斯科保卫战和斯大林格勒,永眠在祖国的土地里,保住番号,就仿佛他们还在身边,用鲜血染成的旗帜就永远不会落下。
上级经过再三考虑,同意红旗师保留番号,加入乌克兰方面军,即将对侵占乌克兰的纳粹德国军队发动进攻。
小春哭累了,心中郁气依然不减,但已经不再想要以头抢地,几乎寻死觅活的大动干戈。
“瓦利亚……”
“小春,我在。”
但现在,他找到了能够真正愿意去相信,去爱怜,直到生命尽头的人。
小春从政委洛科夫那边知道了一切,也是从那时开始,他认清了自己的内心;心底不禁震动,为这个从布列斯特开始就烙印在他心底的人。
“瓦利亚!”
瓦连京包着他的手掌,掌心贴到自己心口。
“我亲爱的小春,如果你还是很迷茫,很痛苦;那没关系,你还有我;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很想和你学汉语呢!你晚上就教我汉语怎么样?我有报酬——”
瓦连京低眉折腰,***************
“瓦利亚……”小春抬手抚摸他的脸颊,指腹轻柔地撩过他脸颊上的伤痕,那是他狂暴之下留给瓦利亚的印记,他多么心疼他的瓦利亚!
他的瓦利亚明明和他一样难过,他的瓦利亚也失去了自己最知心的兄长和生死与共的同志!那些鲜活的生命啊!每一道都是隽刻的伤痕!他非但不能给予瓦利亚一丝一毫的关心,反而还要一样心痛若死的瓦利亚来照顾他!他何德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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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永远的向日葵!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哦,千万不能反悔了呢?不,你反悔也来不及了,我已经认真了哦。”瓦连京握住他的手,张开他的手指,贴在自己脸颊上,笑容微澜,犹如贝加尔湖的涟漪,也是深秋红霞之下绝美的白桦林。
“瓦利亚,你好可爱。”小春终于展露笑容,伸手摸他的头。
“我?可爱?我可是个男人哎?还是个战士呢。”瓦连京眨眨眼,挑起一边眉毛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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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瓦连京的双颊再度因为某个坏心眼的中国人而挂上两朵英伦红玫瑰。
小春伏在他身上,“抱着我,对,抱着我,不要松开。”
瓦连京紧紧拥抱着他,拥抱住了那汪美丽的碧水云天。
陈歆然跟随医疗兵队伍回莫斯科,给和小春一样换上战争综合症的战士开了些精神药物,并且将他们聚集起来,给他们听听音乐,放放松。
小春无疑是战争创伤综合症最大的那个,他有圣子一样柔软的心,自然见不得人间疾苦。他还是会时常梦到为了救他一命而说了一个永远圆不回来的谎言的苏里南;为了掩护他们这些年轻的战士而断后牺牲的洛科夫;生死不弃,与敌人同归于尽的阿列克谢;他们是陪伴着他最久的朋友,亲人。
瓦连京为了让他从抑郁中顺利走出,每天缠着他要他教汉语。
小春让瓦利亚的手指摸住他的喉咙,他轻轻地发出第一个音节,“瓦,利,亚。”
瓦连京是懂得一些汉语基本问候词的,所以‘你好’,‘我是谁’,‘请问’这些词汇不需要小春教;小春教他,用汉语读自己的名字。
俄罗斯人说话是弹舌的,那种读音一般很重;而小春来自中国的海南,声线是扁平的,轻柔的,瓦连京学了半天,都还是因为那条一直在发出奇异声音的舌头而告败。
小春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教会他如何以汉语说出自己的名字。
终于,在第五百遍后,瓦连京终于学会说自己的昵称了。
“好,现在教你读我的名字——小春。”
小春温柔道。
于是,瓦连京又学了五百遍。
小春喝了一口冰水,“瓦利亚,真没想到,你在语言这部分,比我还没天分。”
“至少我会说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了。”瓦连京蓝眸一弯,雪山都能为之冰融。
小春面对着他,温柔道,以融融脉脉的汉语,“瓦利亚,我其实不叫小春——我叫刘春瑜。我让歆然不要告诉你我叫什么,因为我不敢让你一辈子念着我的名字,这会让我在另一个时空里也感到愧疚和心痛。你只要知道,有一个人,很爱很爱你,为你带来中国的春天。”
“?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瓦连京跪坐在行军床上,乖巧道。
“不告诉你,这是我的秘密。”
“哼”瓦连京鼻子哼出一口不爽的气音,
“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呗,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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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后来很久,小春才意识到,伏龙芝军事学院的高材生,能轻松学会英语法语和波兰语,又怎么可能要如此费力才能学会汉语?
瓦连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暂时忘却战争的可怕。
瓦利亚,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我回到自己的祖国都信念永不动摇,可你呢?没有我的日子,你又该靠什么支撑自己?支撑自己走过世纪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