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锯战进行到9月22日,夜。
德军已经是强弩之末,苏军攻势正盛,势必要在今夜拿下这块地区。
彼时,克鲁日的夜,突然出现了茫茫大雾。
这大大地减缓了苏军的进攻脚步。
在8月25日,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成功,踏上西欧的土地,进攻德国;而苏联在东线,也要加快脚步,不能让美英法赶在自己前面,首先占领柏林。
这在政治上是不利于苏联的。
因此,尽快打通罗马尼亚—匈牙利,是目前红军最应该做的事情。
红旗师师长别连斯基和参谋长康里参加完作战会议后,回到师部;现在的战斗不仅是复仇之战,更是政治斗争。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康尼亚,现在几点了?”别连斯基问道。
“早,四点半正。”
别连斯基点燃一根烟,递给了他一根。
二人坐在指挥部里,此刻的指挥部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罗马尼亚是什么时候吗?”
“记得,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康里平静地微笑。
“还记得那时候是1918年,一战刚刚结束;我们好不容易从战场上下来,流落到乌克兰,被乌克兰的白匪军追杀,逃到了罗马尼亚来。”别连斯基笑道,“罗马尼亚真的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呢,我们就在这里,克鲁日,待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
“克鲁日一直都是这样,每到秋冬,夜里都会起雾呢。直到早上五点,雾气才散。”康里回忆起从前年轻的时候,跟着老大哥和几个伙伴们一起趁着大雾去砸资本家的银行。
“我们两个刚才在司令员面前可是立了军令状的!你怕不怕?我的康尼亚?”别连斯基捻熄烟头,捧过他的脸,轻轻地给他一个吻面礼。
“老大哥,我还怪想念洛伊沙的,我们马上就要去和年轻的他们见面了,又怎么会害怕呢?我们是高加索的雄鹰,是伏尔加河的劲鱼,是苏联最磅礴澎湃的生命。”康里回以同样的礼节。
“你说得对,没准洛伊沙那小子还得怪我俩那么早就去见他了呢。”别连斯基说笑道。
最后一夜,别连斯基和康里抱着电台,摸爬到了德军的阵地中;他们喝完了一整瓶的伏特加,发了最后一封电报,就举枪开始射击,将阵地上的德军朝自己这边吸引过来;他们的肩章已经表明了他们的身份,所有的德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抓捕到苏联高级军官的机会,潮水般涌来,将他们团团围困。
此时,东方之日兮,云蒸霞蔚。
大雾慢慢地散去,他们互相支撑着对方,二人一手扬起,高高地举着,那面鲜艳的旗帜 ,镰刀锤头,革命的旗帜,祖国的红旗。
“各位德国的绅士们,再见啦!”
高高举起的旗帜为苏联空军和炮兵指引方向,无数的炸弹从天而降,滚滚袭在德国人的阵地上;德国人本想依靠着大雾再苟延残喘一夜,再拖住苏联人一夜,也在隆隆的炮火声中粉碎。
排山倒海的呼喊声袭来。
9月25日,苏联红军推进至罗马尼亚—匈牙利边界。
硝烟散去,天如碧玉。
战场之上,残骸如山。
1944年秋,苏联红军解放罗马尼亚。
攻守之势易于斯大林格勒,苏军势如破竹,红色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钢铁潮水,浩浩荡荡的涌向德国的首都——柏林。
师长别连斯基和参谋长康里最后一次发出命令,高举苏联红旗,指引地面炮兵,空中轰炸机,朝着德军阵地猛攻——于隆隆炮火中壮烈牺牲。
进攻罗马尼亚的苏联红军全体官兵向牺牲同志脱帽默哀,清理战场。
小春对遍地残骸早已麻木,他的任务是寻找自己的战友,将身份牌带回去;有人被炸的粉身碎骨,有人中枪后被卷进坦克履带;有人面目全非……他很多次都只能从一团肉泥里拽出唯一还象征着这个人身份的铁牌……
拐过战壕,他猛然顿住脚步。
顺着小春的视线,看到了瓦连京英挺如山的身姿,他右手紧紧握着莫辛纳甘步枪,静默的伫立在那里;一个浑身泥灰的德国士兵放下了所有的尊严跪在他脚下,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摆和腰带,哀怜的仰头望着他,乞求他能饶自己一命。
德国士兵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此时的他只想回家,不顾一切的哀求眼前的苏联人放过他;眼泪成行,几乎绝望。
小春注视着他们,只要一颗子弹,就能结束年轻的德国士兵生命——战场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生命。
瓦连京举起步枪,拉栓,上膛,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德国少年的眉心。
那可怜的德国少年吓坏了,被硝烟熏染的小脸上依稀可见血色全无的苍白;他跪在地上给瓦连京磕头,嘴里不断的喊着颤抖的德语,哀弱的就像一只落水濒死的小猫。
“小春,你说我该放过他吗?”
瓦连京视线不移,询问着他早已发现到来的小春。
小春知道战场上的都是敌人,如果放过他,谁来放过师长和参谋长?谁来放过牺牲在罗马尼亚的苏联红军?
军人死沙场,那是归宿,却不是必然,原本他们也可以生活在蓝天之下,享受世间最美好的一切,而不是整整一代人,埋骨荒野,生死离别。
可是——
“瓦利亚,我知道你的想法——放过他吧。”
瓦连京如释重负般松开了拉着枪栓的手指,握紧钢枪。
德国少年感恩涕零,颤颤巍巍的跪拜,用尽力气才没让自己晕倒。
瓦连京像抓小鸡仔似的抓起他,逼令他走;德国少年高举双手,已是俘虏。
歆然忙着救治伤员,已经五天没合过眼了,双目中血丝勾连。
好容易来了新的战地医务兵可以顶上,他坐在充满哀嚎和血腥味的帐篷外,沉默的抽烟。他刚下火线没几天,简单包扎一下就再度投入战地救援中;这是昨天,他救助一名被炸断双腿,炮弹击穿肺部的上校军官时,军官递给他的烟——后来,军官还是没被救活。
“歆然!”
小春朝他跑了过来,却在看到他眼底的硝烟和对生死的麻木后,倏然一怔。
“小春?”
小春轻呼一口气,才道,“我们刚刚在战场上找到了一个德国俘虏,回来的时候听说医务兵人手不够,我让他过来帮帮忙,再送去战俘营。”
“他在哪里?”
瓦连京将德国俘虏提了过来,那少年颤颤的抬了抬眼,又很快的低了下去。
歆然望着比他还要矮上大半个头的小孩子,怜惜的将他抱入怀里,用德语轻柔而温宁的说,“别怕我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竟然听到了熟悉的巴伐利亚的语言,少年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颤抖的软在他的怀抱里哭了起来;他什么都不知道,那时他还在帮双目失明的妈妈补衣服,却被突然到来的党卫军抓了起来,带上战场。
他来到了罗马尼亚,和帝国宣传的不一样,这里只有血,只有火,没有节节胜利的帝国雄狮,只有步步逼近的苏联人,只有震天动地的隆隆炮火——他逃不掉,只能尽力的躲藏;他要活着,妈妈还在巴伐利亚等他。
“……尊敬的先生,我叫海因茨.约翰迪尔.塞德维尔。”
“我叫陈歆然。海因茨,你已经重获新生了,别怕,跟我过来。”
温柔如水的歆然让塞德维尔如同遇见了上帝的天使,他也没那么害怕了,紧紧跟随歆然的步伐而去。
歆然带他走上临时搭建好的木房里,这里是医务兵休息的地方;他打了一桶水,为惊弓之鸟般的少年擦拭脸庞。
白皙的脸蛋上依然是稚嫩无比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是灰蓝色的;金发软哒哒的垂在脸颊上,惶惑无助的看着他;见他在观察自己,又很快的低头。
歆然伸手轻轻捏住他的颊骨,将他的脸托起来。
“海因茨,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少年如实回答。
歆然怜惜的揉了揉他的脸颊,将他抱入自己的怀中,让他渐渐的放松警惕。
“真是可怜的小家伙,你才十四岁!那个该死的魔鬼!”
歆然想到了汉斯,他可怜的汉斯,竟被魔鬼荼毒至深!小汉斯,你现在到底在哪里?求求你一定要活下去!
海因茨靠在他的怀抱里,他很喜欢这位先生身上干净温柔的气息,就像圣子降临。
“陈先生,我想活着,我还有妈妈!我想回家!回到永远明媚的巴伐利亚,和我妈妈平安的生活在一起!”
汉斯,就来自巴伐利亚。
他们曾经回到过那个永远美丽明媚的地方,看日出日落,万湖如画。
可如今,一切都改变了。
汉斯不知所踪,而他,日渐麻木。
歆然轻轻抚揉他的发顶,温然道,“海因茨,你会平安的,既然瓦连京不杀你,你必然能活下来。”
“谢谢您。”
直到七十多年后,海因茨还会想起歆然,这位与他有过惊鸿一面,却令他念念不忘一生的中国人。
歆然教海因茨怎么包扎伤口,还有注射药剂,简单的学会后,他领着这个懵懂的被卷进战争中的无辜少年前往战地医院。
战斗结束,依然有不少伤员急需救治,歆然忙前忙后,海因茨跟在他身边打下手;海因茨棕发微卷,蓝眸温弱,大家都以为他是新来的医务兵,又是小孩子,大概才13岁?大多都报以温和的微笑。海因茨捧着绷带,正在为一个年老的战士包扎伤腿,老战士是家里最后一个男人了,他的三个儿子一个都没能回来,唯一的女儿远在莫斯科当护士,他着实是不希望这样小的一个孩子也上战场。他的双胞胎儿子牺牲的时候也还是两个稚嫩的孩子!和莫斯科的白雪一起散落在祖国的土地上。他亲切的亲吻这个孩子的脸颊,从兜里拿出糖,这是他在莫斯科的小孙女儿寄过来的,是他难得的精神慰藉。
“小同志,给你。”
海因茨只听懂了“达瓦里氏”,他本性善良温柔,下意识就回了一句,“谢谢您。”
老战士突然怔住,不少战士也都看了过来。
“你是德国人……?”
海因茨一脸茫然,“老爷爷,您怎么了……啊——”
老战士双目赤红,抓住他金色的像是阳光的头发,将他脸朝地狠狠掼下去。
“该死的小纳粹!”
“纳粹!”
年轻的战士围了过来,抓着海因茨的衣领将他揪起来,朝着他一顿拳打脚踢。
海因茨蜷缩成虾米,只能堪堪护住头部,有人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腹部,他不断的抽搐干呕。
“打死这个小纳粹!”
“你为什么还活着!你这个纳粹凭什么还活着!”
“为什么安德烈死了!你却还活着!”
“你给他们偿命去吧!”
……
歆然只是出去一会,帐篷里就一阵混乱,他听到了德语的惨呼和义愤填膺的怒吼;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他,将药品交给护士,他拨开愤怒的人群,跪在海因茨身边,像大鸟张开翅膀,将这个吐血的虚弱少年抱在怀里。
“陈,他是纳粹!你快起来!”老战士想要扶起歆然,歆然摇头,“彼得罗托夫同志,他只是一个无辜被卷进战争的孩子!”
“我的米沙和廖什卡死的时候,才只有十五岁
!”彼得罗托夫老同志双目赤红,热泪盈眶。
歆然抱紧海因茨,像是对谁做出过的永远保护他的承诺。
“彼得罗托夫同志,请您枪毙我吧!”
老同志最终蹲下身,将歆然抱在怀里,“我的孩子!你为何如此善良!”
歆然知道他们的恨,也能看到他们的善良,他是幸运的,能够和这样刚强如万里长城的英雄在一起。
他们在他的记忆里,永远年轻。
“老同志,我相信你们都是一样的人,只是因为战争。”
海因茨闭着眼,他的左眼眼球挨了重拳,此时根本睁不开,只听到天籁似的声音从怀抱的主人唇中跳出,他多么温柔善良啊,就像拉斐尔笔下的圣子耶稣。
他颤颤抬起手,念着祷祝,最后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阿门。”
他任性的晕了过去。
他看到了明媚的巴伐利亚,溪水就像仙女的丝带遗落人间,化作纯洁的清澈;他顺着溪水往前走去,看到了那双明媚的眼眸,犹如巴伐利亚的天空纯净而美丽。
他向那双眼眸伸手,触碰到了温热。
海因茨灰蓝色的眼眸里,映出东方人黑色珍珠般温柔的眼眸。
“陈,陈先生……”
“小海因茨,别怕,我在。”歆然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一定是上帝的天使。
海因茨托起歆然的手,虔诚的亲吻他的手背,将脸贴上去。
“我爱您,您就像我的哥哥阿尔。”
歆然抚摸他的头发,拿来热水喂给他喝,“我的好孩子,你可算醒了,饿坏了吧?吃点烤土豆。”
海因茨撑起身,歆然端起羹匙,将土豆泥勺出来喂进他的嘴巴里。
海因茨小脸红红的,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尾指,“陈先生,我自己来就可以啦。”
“你是病人,我是医生,为你服务。”歆然柔暖的微笑。
歆然见这个小家伙局促不安的,于是就引他讲述家乡的事迹和人物。
海因茨说到了他的哥哥阿尔弗雷德.桑德罗.塞德维尔。
阿尔比我年长十岁,从小到大他都是我和我伙伴们最好的兄长;我们在巴伐利亚州的乡村里,那里有漫山遍野的鲜花,香气袅袅;蓝色的矢车菊开在田野,开在崖口,开在乡间的小路上;阿尔穿着雪白的衬衫,一头金发揽过绚丽的秋阳;他的眼睛是天的颜色,是纯净无暇令人迷醉的蓝色;他骑着单车,我坐在他身后,身影划破漫山遍野的蓝色,躺倒在软嫩青翠的鲜草地上,他们欢笑着,拥抱着
。
小海因茨——
他看到他的哥哥从尸山血海里朝他伸出白骨的手,那张脸上的眉心间,赫然是一个血洞;哥哥一直在哭,一直在喊妈妈和他;他想要拥抱哥哥,却只有满怀鲜血。
歆然心脏生疼,那时他看到汉斯,自己就完全丧失了基本的理智,双腿不受控制的往前跑,往汉斯的方向跑,哪怕汉斯身边的战友已经朝他举起枪他不在乎了,不在乎了,不在乎汉斯的身份,不在乎汉斯痴迷于错误的信仰中,他要和他在一起,永远的在一起,即使他终究遭受审判,他也要和他一起上断头台——汉斯扑倒了他的战友,而自己也被小春按在地上躲避流弹。他抬起头,汉斯的身影消失在云蒸霞蔚里。
他抱着海因茨,宽慰这个无辜可怜的,正在痛苦哭泣的孩子。
“陈先生,您就像阿尔一样善良明媚,我的陈先生,愿上帝祝福您。”
“我的海因茨,也愿上帝祝福你,祝福他的子民能够一生平安幸福。”
祝福我的小汉斯,为此我愿意付出我的灵魂。
汉斯跟随残部回到东普鲁士。
这是德意志最后的屏障之地。
从罗马尼亚退下来后,汉斯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抚摸着戒指,时则流泪。
“少校?您怎么了?您不要灰心,我们一定还能赢的。”
汉斯看向安慰他的随从官,中士安尔——多么年轻稚嫩的脸庞啊,跟他当年从波兰凯旋而归时一样的年纪;可他才十六岁,实在是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即将颓败的帝国葬送青春。
“安尔,我们不可能赢的,你走吧,不要留在这里,现在的流血已经没有意义了,你才16岁,回家吧,你的家乡德累斯顿,啊,那可是一个有着全世界最美日落的地方……我会上报你阵亡的。”
“少校!”安尔握住他的肩膀,“您不能这样!您也要好好活着!在斯大林格勒您救了我!您让我怎么离开您?”
汉斯轻轻亲吻他的脸颊,“我的好安尔,元首已经疯了,他连孩子都要拉上战场!听我的,回家吧
,你在斯大林格勒你就开始跟着我,如今也两年了,我也护了你两年了,回家吧,你的爸爸妈妈,姐姐妹妹,都还在等你,他们需要你——你不像我,我谁也没有,谁也没有……”
“我不管!我不是帝国的军人,我是您的军人!”
安尔伏在他身上,肩膀发颤。
汉斯轻轻抚摸他的头,歆然,我知道你一定还爱我;只是我们不能在一起;你的心如此高贵,我满手鲜血,怎么配得上你?还有安尔,我的歆然,我早就看出来啦,他爱我,他明明有很多次可以永远离开战场,可他为了我不肯走;我总要给他生的希望,他要活下去,他才只有十六岁!
“安尔.坎贝尔,我不需要您了,您只会拖我后腿,影响我!现在立刻滚!”
安尔流着泪,不断摇头。
汉斯狠狠钳住他的脸,凶狠的说,“安尔.坎贝尔中士,你如果还当我是你的少校,你就听我的命令,滚回你家去,从此军队里再也没有你这个人!”
“……为什么?少校,您是陆军,我也很适合当一名陆军!”
他的眼泪真烫。
汉斯软了声音,轻轻握住他的手,“好安尔,不要爱我。”
掌心里的手狠狠瑟缩,对上那双迷蒙而凄楚的眼。
“您知道?”
“我有心,如何不知晓?可我的好安尔,你也看到了,我戴着结婚戒指,我是有爱人的。”汉斯替他轻轻拭泪。
“是谁?我输给了谁?”
汉斯提起歆然,满目温柔,“他是一位来自遥远东方的中国人,他叫陈歆然。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是我永远的信仰。”
“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
安尔自嘲一笑,“我一直以为,我是因为生为男子,您才会感受不到我对您的那颗心……原来,您心里的人,根本无可比拟。”
汉斯抱住他,他是安尔的上司,更是他的兄长。
“安尔,你值得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一切。”
“少校,我没有遗憾了,但还是希望您能允许我继续留在您身边——您也是我唯一的信仰。”
汉斯的灵魂都为之震撼。
他何德何能?
何以让另一个人为他付出至此,他甚至连承诺都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