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庄院内,死寂无声。黑灰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诡异的雪,覆盖在荒草、残垣和那些彻底失去动静的尸骸之上。粘稠的雾气似乎也因核心的毁灭而失去了支撑,开始变得稀薄流动,不再那般沉重压人。
萧瑟落地后的那句话——“幸不辱命。邪源已除。”——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尤其是萧若风那深邃难辨的注视。
萧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般扫过他苍白的脸色、破损的衣袍、嘴角那抹刺眼的血迹,最终落在他那双依旧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疲惫慵懒的眼睛上。
萧若风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软刀,轻轻递出,却直指核心。
“……想起一些故人。”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刚刚并肩死战带来的那一点点短暂信任,瞬间被这尖锐的质疑冲得摇摇欲坠。
司空千落瞬间握紧了枪杆,指尖发白。唐莲的身影微微调整,处于一个最佳的策应位置。叶若依屏住了呼吸。无心低垂着眼睑,仿佛在默诵经文,周身气息却微妙地锁定了萧若风可能的气机变化。
面对这几乎是图穷匕见的质疑,萧瑟却忽然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抬手用指节拭去嘴角的血迹,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掸去灰尘。他脸上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自嘲?
“王爷说笑了。”他声音微哑,带着力战后的虚弱感,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坦诚,“在下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乃是家师所传,据说是师门一位早已仙逝、曾游历北离的先辈留下的残缺传承。练得不得法,只得其形,未得其神,今日情急之下班门弄斧,让王爷见笑了。岂敢与王爷的故人相提并论?”
他再次将一切推给了那虚无缥缈的“海外师门”和“仙逝先辈”,合情合理,滴水不漏。甚至主动承认“未得其神”,完美解释了为何招式相似却神韵有差。
萧若风目光灼灼,依旧盯着他,似乎想从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中找出破绽。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坦然的疲惫,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是真的?还是此人演技已臻化境?
萧若风沉默了。他确实从萧瑟的武功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尤其是最后井下爆发的那股煌煌剑意,虽一闪而逝,却像极了皇室不传之秘——只有历代天子或钦定继承人才有资格研习的“天道一剑”的某种雏形!但这感觉太过模糊,且对方内力属性、运劲方式确有很大不同,更像是……某种拙劣的模仿或残缺的版本?
难道真如他所说,是某位皇室流落海外的先辈留下的传承?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北离立国百年,宗室子弟流落海外者并非没有先例。
硬要深究,对方已给出解释,自己若无实证,反而显得咄咄逼人,寒了方才共战之心。更何况,此人确实方才舍身毁去邪源,功不可没。
种种念头在萧若风脑中飞速转过。他身上的锐气缓缓收敛,那股迫人的压力也随之消散。他忽然笑了笑,笑容虽淡,却驱散了方才的紧张气氛。
“原来如此。看来是本王多心了。”他走上前几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玉小瓶,递给萧瑟,“萧公子方才辛苦了,伤势无碍吧?这是宫中疗伤圣药‘玉露丹’,对内伤颇有奇效。”
态度转变之快,堪称行云流水。
萧瑟微微一怔,并未立刻去接,而是拱手道:“多谢王爷厚爱,些许小伤,不敢浪费如此珍贵的丹药。”
“诶,你我并肩一战,何必见外。”萧若风直接将玉瓶塞入萧瑟手中,语气不容拒绝,“邪源虽除,但此地怨气未散,仍需处理后续。公子力战受伤,若留下隐患,反倒是本王的不是了。”
他言行举止,又恢复了那位礼贤下士、宽厚爱才的贤王模样。
萧瑟握着手心微凉的白玉瓶,略一沉吟,不再推辞:“如此,便多谢王爷。”他拔开瓶塞,倒出一粒清香扑鼻的碧色丹药,服了下去。丹药入腹,化作一股温和暖流,迅速滋养着受损的经脉,效果确实非凡。
见萧瑟服下丹药,萧若风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仿佛某种无形的试探已经完成。他转向其他人,目光扫过众人疲惫的神色和或多或少的狼狈,温言道:“诸位也都辛苦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行离开,后续事宜,本王会派人来处理。”
众人自是点头。这鬼地方谁也不愿多待。
一行人沉默地走出废庄。外面的雾气果然淡了许多,已能勉强看清来时的小径。萧若风走在最前,萧瑟稍后半步,其余四人跟在后面,彼此之间依旧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和警惕。
回到那荒废的渡口,那盏昏黄的灯笼依旧孤零零地挂着,只是下方的乌篷船已彻底沉没,只剩一点桅杆尖端露出水面。
“本王的马车就在附近。”萧若风道,“可送诸位回城。”
“不敢再劳烦王爷。”萧瑟立刻婉拒,“我等自行回城即可。今日之事,还望王爷……”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很明显,希望保密。
萧若风了然点头:“萧公子放心,此事本王自有分寸,不会对外宣扬。至于百晓堂……”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萧瑟一眼,“本王也会妥善处理。”
他不再坚持,拍了拍手。远处的雾气中立刻传来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一辆不起眼却足够宽敞的马车驶了过来,驾车的是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侍卫。
“既如此,本王便先行一步。百花会在即,期待届时能与萧公子再把酒言欢。”萧若风对萧瑟笑了笑,又对其他人微微颔首,便转身登上另一辆悄然驶来的、更为华贵的马车,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离去,很快消失在渐散的雾气中。
直到萧若风的马车彻底消失,众人才真正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司空千落拍着胸口,后怕道,“刚才我以为他真的要动手了!”
“他不会。”萧瑟淡淡道,目光依旧看着萧若风离去的方向,“他只是确认他想确认的东西。”
“他确认了什么?”叶若依轻声问。
“确认了我们……至少我,暂时不是他的敌人。甚至,可能还有点用。”萧瑟收回目光,语气听不出情绪,“但也仅此而已。他的怀疑,从未打消。”
“那天道一剑的剑意……”唐莲皱眉。他也察觉到了最后那瞬间的熟悉感。
“侥幸模仿了几分形似,唬人的。”萧瑟轻描淡写地带过,显然不愿多提,“先离开这里再说。”
五人沿着官道向天启城方向走去。雾气越来越淡,远方的城廓轮廓已然在望。
“我们现在去哪?”司空千落问,“回你那个客栈吗?”
萧瑟摇了摇头,目光微凝:“不。我们先去找雷无桀。”
“小桀?”司空千落一愣,“他在哪?”
“如果我没猜错,”萧瑟嘴角勾起一丝无奈的弧度,“他应该正在雷梦杀和李心月那里,享受着‘阖家团圆’的待遇。”
众人:“……”
想起雷无桀那跳脱的性子和此刻尴尬的处境,一时间,劫后余生的凝重气氛竟被冲淡了不少。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此刻的雷家别院,又是另一番鸡飞狗跳的景象。
而更大的风波,正随着百花会的临近,悄然酝酿。天启城这座巨大的舞台,早已为他们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