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金泰亨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软软地靠着冰冷的镜墙，缓缓滑坐到地上。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感到一种心碎的绝望。
朴智旻站在一旁，看着好友这副模样，又看看悬浮在空中、一脸漠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李无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恐惧、后怕、对泰亨的担忧，以及对眼前这个非人存在的敬畏交织在一起，让他动弹不得，也不敢出声。
李无妄确实没觉得有什么。任务目标清除，过程虽有波折但结果符合预期。至于这个人类男孩破碎的心情？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地府手册没写还需要处理“容器”的情绪售后。
于是她淡漠地瞥了一眼地上蜷缩成一团的金泰亨，对他那剧烈波动的情绪无法共情，只觉得人类的感情真是麻烦又冗余。
她抬手，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阴气，正准备抹去朴智旻关于刚才灵异事件的短期记忆，并将昏迷的韩素熙关于重生和异常执念的记忆彻底抹去——
就在此时，一道冰冷、毫无情绪的讯息再次穿透时空，直接烙印在她的感知中。
「编号7348，无常李无妄。侦测到你当前辖区（临时编号：KR-Seoul-BigHit-2016）出现新的异常轮回波动。波动特征：灵魂与肉身时序二次错位，确认为‘二次重生者’。波动源与前目标韩素熙有强烈因果关联，疑似因其命运轨迹重大改变而触发的新异常。优先级：立即处理。完毕。」
李无妄准备抹除记忆的动作顿住了。
又一个？
还是二次重生者？
而且和刚才处理掉的那个存在因果关联？
她冰冷的视线扫过地上昏迷的韩素熙，又扫过吓得脸色发白的朴智旻，最后落在那个把自己埋起来、散发着浓烈伤心气息的金泰亨身上。
这破公司风水是怎么回事？捅了重生者的窝吗？
地府轮回司是不是该考虑来这边做个全面消杀？
麻烦。
而且，这个新的异常波动源头依旧锁定在大黑——意味着她很可能还需要一个方便且不引人注目的“容器”来近距离观察和处理。
现成的、最好用的“容器”……
李无妄的目光再次定格在金泰亨身上。
虽然刚才好像……弄哭了他？但根据之前的经验，这个人类男孩似乎很好哄。拍个头，说句“再忍耐一下”，就能立刻多云转晴，效率极高。
想到这里，李无妄不再犹豫。她飘到金泰亨面前，无视了旁边紧张得快要窒息的朴智旻，用她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开口，直接下达指令：
“喂。”
“起来。”
“有新的任务。需要借用你的身体。”
埋首膝间的金泰亨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抬头，反而把自己缩得更紧了，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显而易见的抗拒传出来：
“……不要。”
李无妄微微蹙眉。居然拒绝了？效率变低了。
她尝试重复之前的“高效”安抚流程。
她生硬地伸出手，像之前那样，冰冷的手指敷衍地拍了拍他的头顶。
“听话。”她干巴巴地补充，“再忍耐一下。”
然而，这次，这招失效了。
金泰亨猛地抬起头，躲开了她的手！
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眼眶里还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脸上满是泪痕，原本精致漂亮的脸蛋此刻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但那双眼睛里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受伤小兽般的倔强和愤怒。
“不要！”他声音带着哭腔，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坚定，“你骗我！你利用我！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只是你的工具！我才不要再借身体给你！你去找别人！”
说完，他又气鼓鼓地把头扭到一边，用力抹了一把眼泪，肩膀却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微微耸动。
他是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她，所以才会被她那句“无聊的谎言”伤得那么深。那种真心被践踏的感觉，比任何惊吓和争吵都让他难过。
李无妄看着他那副抗拒又伤心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
人类的情感恢复速度怎么变慢了？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工具？”她似乎有些不解，歪了歪头，试图理解他的逻辑，“你的身体，确实很好用。不反抗，听话，能量契合度高。”她甚至客观地评价了一下，觉得这是在陈述事实。
金泰亨听到这话，更是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猛地转回头瞪着她，眼泪掉得更凶了：“你看！你果然就是这么想的！我只是个好用的工具！呜呜……你走开！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朴智旻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方面震惊于泰亨居然敢这么跟一个“阴差”说话，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个阴差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说话，例如一发怒就会把他俩都勾魂带走？甚至还在那里试图讲道理？虽然这讲道理的方式非常阴间！
李无妄感到了一丝棘手。任务优先级很高，这个“容器”又不配合。强行附身不是不行，但可能会对“容器”造成损伤，影响后续使用体验，不符合效率最大化原则。
麻烦……
李无妄站在原地，看着这个闹别扭的人类男孩，第一次遇到了地府手册之外的技术性难题。她不太理解这种复杂的、持续性的负面情绪，也不知道该如何有效地“安抚”。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旁边围观的朴智旻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举动——
她开始……凭空往外掏东西。
先是一块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像是寒冰地狱特产的黑黢黢的石头？上面还刻着看不懂的符文。
她把这石头递到金泰亨脑袋边，生硬地说：“阴煞石。拿着。”
“……”
金泰亨毫无反应，甚至往另一边缩了缩。
李无妄只以为他不喜欢便收回石头，又掏出一朵蔫头耷脑、颜色诡异得像中了毒的紫色小花。
“忘川河畔的引魂花。给你。”
“……”
金泰亨肩膀似乎抖了一下，是气的。
李无妄看着依旧不为所动的“容器”，似乎有些苦恼。她想了想，最后掏出了一小截看起来像是人类指骨的东西，打磨得倒是很光滑，泛着白玉般的光泽，但怎么看怎么吓人。
“千年怨灵的指骨，辟邪。”
她甚至试图把这东西塞进金泰亨手里。
旁观的朴智旻：“！！！”
这、这阴差安慰人的方式也太吓人了吧？这是安慰还是恐吓啊？！！！
“啊啊啊！你走开！”金泰亨终于受不了了，他猛地抬起头，一把拍开那截可怕的指骨，气得脸都红了，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坏蛋！大坏蛋！谁要这些可怕的东西啊！”金泰亨真是服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啊不，是阴差，拿阴间的石头、毒花还有死人骨头来哄人？她是存心想吓死他吧！金泰亨委屈极了，因为他喜欢上了一个超级大笨蛋，他小声埋怨着希望她能不能开点窍：“笨蛋！大笨蛋！连哄人都不会……”
“……”
李无妄看着被拍开的指骨，又看看气得眼泪汪汪、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金泰亨，彻底没辙了。这些明明都是地府里一些鬼魂会觉得不错的“小玩意儿”，为什么这个人类反应这么大？难道不喜欢——
！！！
李无妄突然瞪大眼睛，对了，她好像忘记了金泰亨还是人类，自然无法接受阴间的审美。
她立即回想了一下之前金泰亨教她的“人类安慰方式”，又回想了一下刚才他似乎很在意“在乎他的感受”这一点。
她尝试着，再次伸出手，这次不是拍头，而是非常僵硬地、用冰冷的指尖，戳了戳他气鼓鼓的脸颊。
“你……”她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模仿出“在乎”的感觉，但说出来的话依旧冰冷又诡异，“……不要哭了，眼泪是无效的水分排泄，纯属浪费能量。”
金泰亨：“？？？”
他差点被这奇葩的安慰气笑了！
“你走开！”金泰亨再次拍开她冰冷的手，更生气了，甚至带上了一点委屈的尖叫，“你这根本就不是安慰！你是想气死我！笨死了！连哄人都不会！大坏蛋！阴差大坏蛋！”
又被骂“笨”和“大坏蛋”，李无妄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爽？
她可是地府阎君都有礼让三分的人物！居然被一个人类幼崽说笨？
而且，任务时间紧迫。
耐心似乎也快耗尽了，如果她有的话。
她周身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度，眼神也变得越发冰冷，一股非人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无声地弥漫开来。
惨了！
泰亨把那位阴差惹怒了！！
旁观的朴智旻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金泰亨也是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感到了害怕，但伤心和委屈压倒了对鬼神的敬畏，他倔强地咬着嘴唇，红着眼睛瞪着她，虽然身体在微微发抖，却还是没有屈服。
就在朴智旻以为阴差大人要发怒勾魂的时候，李无妄却做出了一个让两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突然伸出手，一把捏住了金泰亨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然后，她凑近他，两人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她那双深邃冰冷的眸子死死盯着他湿润的眼睛，用一种极其严肃、仿佛在陈述某种宇宙真理般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我，命令你，立刻，停止，无效的，水分排泄。”
“并且，同意，出借，你的，身体，当容器。”
“否则——”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有什么可以“否则”的，最后憋出一句：
“否则，我就让你再也哭不出来。”
朴智旻：“！！！”
这绝对是威胁吧？！是恐吓吧？！救命啊！
金泰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阴森森的“命令”和“威胁”吓懵了，眼泪都吓得憋回去了一半，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彻骨的脸。
他看着她那双认真无比、仿佛真的在思考怎么让他“再也哭不出来”的眼睛，一股荒谬感冲淡了伤心和害怕。
这个阴差……好像是真的……不太聪明？至少在哄人这方面，笨得令人发指！
她难道看不出来他是因为伤心才哭的吗？她那些动作、那些话哪一句是在哄人？分明是在火上浇油和恐吓！
看着李无妄那副“我已经按照人类方式哄你了你该听话了”的理所当然的表情，金泰亨那股子莫名的脾气又上来了，还夹杂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着急。
他猛地挣脱开她的手，气得脸颊又鼓了起来，带着哭腔嚷嚷道：“不对！不对！全都错了！哪有你这样哄人的！你那是恐吓！是威胁！笨蛋阴差！”
李无妄：“……”
居然又又被骂笨了。人类幼崽，果然麻烦。
金泰亨看着她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似乎隐约透露出一点点“那你说该怎么哄”意味、美得惊心动魄却写满了“不通人性”的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该死的、依旧残存的心动感交织在一起。最后，还是金泰亨先败下阵来。
他真是栽在这个阴差手里了！
他吸了吸鼻子，像是认命了，又像是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小声地、恨铁不成钢地教她：“……要说对不起……”
李无妄从善如流，毫无感情地重复：“对不起。”
金泰亨：“……” 更气了怎么办！
“不是这样的！”他气得想跺脚，“要看着我的眼睛！要真诚一点！”
李无妄闻言，微微倾身，冰冷的眸子对上他那双湿漉漉、红彤彤的大眼睛，试图注入一点“真诚”，再次干巴巴地重复：“对不起。”
金泰亨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依旧没什么情绪波动的眼睛，知道让她理解“真诚”大概是没戏了。他瘪瘪嘴，退而求其次：“……那、那你保证，以后不准再骗我了！”
李无妄想了想，如实回答：“工作需要时，可能还会需要信息遮蔽或引导。”这是实话。
金泰亨一噎，差点又哭出来：“除了工作！除了任务！不准再骗我的感情！”
这次李无妄回答得很快：“可以。”
她本来也对骗人类感情没兴趣。
“……还、还有！”金泰亨得寸进尺，指着地上那堆阴间特产，“不准再拿这些可怕的东西吓唬我！”
“哦。”李无妄手一挥，那些东西瞬间消失。看来人类不喜欢这些。
“……那……那你下次……”金泰亨声音越来越小，脸却越来越红，眼神躲闪着，小声嘟囔，“……下次要是再惹我生气……要……要像上次那样……轻轻摸头……说‘乖，泰亨啊不哭了’……才行……”
他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耳朵尖红得滴血，又把脸埋了回去，只留下一个通红的耳朵对着她。
李无妄看着他那副样子，沉默了一下，然后依言伸出手，非常僵硬地、按照他上次教的、极其轻微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用毫无波澜的语调棒读：“乖，泰亨啊不哭了。”
一套流程做完，她收回手，看着他，眼神明确表示：流程走完了，该配合任务了。
金泰亨：“……”
朴智旻：“……”
整个练习室陷入了另一种诡异的寂静。
金泰亨看着李无妄那副“我已经严格按照你的要求哄完了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变回那个好用的容器”的认真表情，一股巨大的、难以形容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伤心好像……莫名其妙地被一种“算了跟这个阴间笨蛋计较什么反正她也就这样了”的诡异情绪取代了。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他喜欢的（？）是个连哄人都只会照搬流程、毫无感情甚至充满恐吓的阴差啊！
而且……她居然真的……照做了？
虽然做得惨不忍睹，但……她做了？
是不是说明……她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在乎他的……配合度的？
而且金泰亨的脑回路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自我攻略起来。
他回味着刚才头上感受到的那依旧冰冷僵硬却无比“听话”的抚摸，听到的那毫无感情却一字不差照做的棒读，其实心里那点委屈和伤心，竟然真的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大半。
甚至还有点……想笑？
他的守护神……啊不是，他的阴差大人……好像……真的有点笨笨的？
虽然骗了他很过分，但是……她好像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太懂？
而且，她好像……只对他这么有耐心？
这个认知，让金泰亨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偷偷抬起一点点头，瞄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李无妄，小声问：“……真的又有任务了吗？”
“嗯。”李无妄收回手，“二次重生者，可能还是和你们组合有关。”
金泰亨吸吸鼻子，揉了揉还有些发红的眼睛，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站了起来，虽然声音还带着点鼻音，却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软糯：“……那……那好吧。就再借你一次……只有一次哦！”
他嘴上说着“只有一次”，身体却已经自觉地站好，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一副“你来吧我准备好了”的样子。
朴智旻在一旁看得心情复杂，一方面为泰亨不再伤心而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发展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泰亨啊！那可是阴差！勾魂的！
你怎么就这么轻易又被哄好了啊？！
还主动送上身体？！你的警惕心呢？！
李无妄看着瞬间恢复配合、甚至有点过于积极的“容器”，满意地点点头：看，效率恢复了。人类幼崽，果然还是好哄的。
她不再犹豫，魂体瞬间融入金泰亨的身体。
‘金泰亨’再次上线，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感受了一下这具身体的状态，然后施法抹除了韩素熙的记忆，这才看向旁边目瞪口呆的朴智旻，用平静无波的语气吩咐道：“把她安置好，今天发生的事情，保密。”
说完，不再理会僵化的朴智旻，径直走向门口，去搜寻那个新出现的“二次重生者”的踪迹了。
只留下朴智旻一个人，在空旷的练习室里，看着昏迷的韩素熙，又看看‘金泰亨’离开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个刚刚做了一场荒诞离奇噩梦的局外人。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嘶——好痛！
不是梦。
所以……泰亨他……真的和一个阴差……而且好像还被哄好了？！！
朴智旻抱着脑袋，缓缓蹲了下去，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来重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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