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尽胡骑，连天是蛮营。”用这句诗形容灰军的现状应该是最贴切的了。
“清军来了多少？”先锋将徐博问。
“自称十万大军，但估摸应该是有个三万。”灰军探子汇报。
“还真是给咱面子哇。这可真叫那‘兴明讨虏大元帅’情何以堪，分这么老些兵到咱这来……”萧谣以慷慨赴死的心态笑笑道。要是这样，吴三桂和耿精忠两军还打不下江西赣州，那可真有够叫人笑话的了。
纵有神器在手，灰军也抵抗不住实力差距如此悬殊的冲击。
“先叫咱汉家百姓拼死保住这半壁江山……不论吴三桂是何等的乱臣贼子，我们都得先顶上去帮他拖一拖。等江西攻克下来，一切就都好办了。”
“那我们再扩大征兵？”
“来不及的，而且训练需要时间，起码要个把月，再者我们也没有治军方面的良将。”黄嘉琪道，”现今我们还有多少人？”
“回护国公的话，这几场战役过后，我们自身拢共有了两千三百一十五人，此地自愿与小范围征招入军的有三千余，附近其他乡县可能还有些打着我们旗号的散兵，但拼拼凑凑也不可能满万。这个地方几近征战，人力丧失严重，训练过的大队基本都被清军和耿军调走了。”
黄嘉琪深吸一口气，还是远远不够。尽管历史也不是没有以少胜多的案例，但如今形势实在严峻，明末阎应元固守江阴八十多天的那种事迹，实在是少之又少。
……
该来的，还是来了。
徽州府城的秋色浸在血色里，黄嘉琪扶住西谯楼斑驳的女墙，指尖划过青砖上新鲜的箭痕。城下八旗铁骑的玄色旌旗漫过护城河，河面漂浮着折断的云梯，就像一条条僵死的蜈蚣。
加固了三次的城墙，面对着如此猛烈的攻势，依然是前途未卜。
“北门瓮城的火油备好了。”年轻的灰军士兵喘着粗气跑来，皮甲上的铜钉叮当作响。徐博望着这个十七岁的徽州少年，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渔梁坝，他跪在满地盐包间求自己收留的模样。那些浸透河水的官盐，此刻正静静堆在城隍庙地窖，与两千支羽箭、一百石糙米作伴。
城下，一伙麻木的包衣阿哈冲在最前作炮灰，为着后面的大部队打探，而三千灰军则排在城头，整装防守。这算是大宴到来的前菜，给双方各自试试水平。这种情况大约持续了三天。
梆子响过三声，温江淮吩咐属下骑骡马悄无声息地穿过街道。他们在地面上解开酱色绸衫，露出内衬的月白棉布——这是与灰军约定的提示。车辕暗格里，二十柄雁翎刀压着《歙县志》的雕版，墨香混着铁锈味在夜色里弥散。
“放滚地雷！”随着陶力的嘶吼，城墙暗门突然洞开。三十个裹满铁钉的罐子顺坡滚落，在清军阵中炸出猩红血花。这改制而来的火药，混着碎瓷与砒霜的死亡之雨，让外头正在填装弹药的炮手们捂着脸哀嚎打滚。
然而，这样的计策仅仅只是短暂地拖延进攻，并不能阻止整个惨剧的发生。
而同一时节，鲍珞芒的军队则苦苦支撑着北面被轰炸得七零八落的城墙，每次一有裂隙，都得靠着这些血肉之躯补上，提着沙石一道道地重新修整，艰苦程度可想而知。要想在这群拼拼凑凑的灰军杂牌当中，竟然还是属他的一队最会打仗，这着实叫人难以评说了。
不过，令鲍珞芒满意的是，温江淮这个曾经关系不大好的老友倒是挺给面子，每次都能做到位，这让他也不由感慨，如果不是之前的围城，两人又怎会在壮年有这样的奇遇呢。
“童公子，该换药了。”一个女孩掀开城隍庙的布帘，血腥气扑面而来。童海圣左肩缠着的白布渗出血迹，而他手中《阳明全集》却握得死紧。这个拒绝下跪的徽州书生，曾在灰军入城前用书院砚台砸碎了衙役的顶戴，被关押了数个月份，直到潘世水的倒台才得以放出。
“不，绝不投降！”意识模糊中，童海圣依旧在呼喊着自己的信念。
“好，好，咱们不降。”女孩扶着公子的手安慰道。
“外面，怎么样？”童海圣另一只手抓紧床单，问道。
“听这位姐姐说，护国公大人还在带兵抵抗呢，别操心，来，我给你敷上药。”女孩打开包袱，为公子解下肩膀上的绑带。
“你这样不对，大老远就闻着延胡索的气味了，其实不该放这么多的。”一旁沉静地做着刺绣的黛梓漆忽然说道。
“啊？”女孩转头问道。
“尽量少用这些刺激的药。”黛梓漆道。
“可是，可是他很痛苦诶。”女孩骤紧眉头。
“比起这外层的苦痛，还是看不到的东西更严重些。”
“姐姐，您的意思是……”
“因为，因为我丈夫当年就是这样……”黛梓漆眼神空洞，忽然放下手中的针线，用手轻捂住嘴道，“本来只是风寒，后来不知怎地浑身发痛，还挖破了自己的皮，他一个劲叫唤，我就给他敷，谁知道……”
“这样么……”女孩赶忙停下手中的动作，“啧，怎么办啊……”
“今日呵，堆车辆，看忠臣榜样……”童海圣依旧在念叨着那些文词，于是女孩赶忙接上“枉铮铮，自夸鸣风在朝阳”。
“唉，裂肝肠。”黛梓漆看着，心想道。
权衡考虑之下，女孩把药量减了三分，将泡过水的敷在公子头上，期盼着他的好转。
说实话，这两人的状态还算很好的了。这些天，大伙见到的惨象实在是太多了，根本来不及同情。而至于黛梓漆自己，则在这两年多时间内被徽州的风土人情给吸引，也不打算走了，城破之后便听天由命。
十五日的卯时初刻，旗人的云梯第三次搭上城墙。当扬州牧看见那个操辽东口音的参将挥刀嘶吼时，忽然想起了弘光二年大营外的烽火。他举起三眼铳的手微微发颤，药线燃烧的刹那，瓮城闸门轰然落下，滚沸的桐油混着生石灰倾泻如瀑——而这估计是最后几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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