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二十余日，人越打越少，而局势却没有分毫好转。眼见得后头的重型器械都已运了过来，四周的炮火连天，旌旗蔽空，压迫感只增不减。
清军阵中六门红衣大炮同时轰鸣。开花弹撕裂雨幕，将城南的宗祠炸成火海。萧谣踩着瓦砾冲上城垛，看到下面的绿营兵正用沙袋在护城河边垒起炮台，浸泡多日的尸体在泥潭里鼓胀如浮囊。
“嘿！”纳雅等人正与爬上城墙的十几个刀兵交战。只见得她反手抽出桦皮箭囊里的鈚箭，角弓在皮护腕下绷出满月，对着敌人飞速打去。城墙下两支燧发枪在她头顶炸响的刹那，三枚箭已贯穿清兵的咽喉，血珠在猎猎秋风里洒作几片昂贵的枫花。
遥想昔日自家这么二十多人还是朝廷的后备精兵，如今却要与举世进行对峙，直面八旗大营的冲击，可怜的大伙只能在漂泊与装备的匮乏中寻得一线生机。好在进了徽州府城，都有了几套正规的甲胄，方才减少了伤亡。
但这样的苦战，使得大伙的脖颈和大腿上都落下了数不清的重重疤痕，在汗水和雨水的浸泡下越发肿胀。城墙下突然腾起硫磺火光，旗营的铳队将要撕开一处灰军组织的防线。纳雅看见镶白旗的先锋营正顶着牛皮盾攀援而上，后面的炮队们则将虎蹲炮架在了已被填平的沟壑之中。
难道，我等只好就这样战死在这城中？或许，这就是平庸理想者最好的结局了吧。
刚脱离出一场敌军登城恶战的黄嘉琪回到指挥处的小阁子，往城下看去，发现给自己带路的老瀚已经死了，还有许多先前在悬都世界里一起结伴的朋友，此刻也都静悄悄地躺在地上，凭着上天赐予的运气，等待有无后来的人为他们收尸。
望着城内一片狼藉的景象，和那些皮肤上挂满灰烬与血汗、却仍然垂死抵抗的那些将士，想来该是没有人不动容的。
“现在怎么样了？”黄嘉琪猛地抛掉擦拭血汗的布带，问。
“死伤惨重，恐怕剩下不到千人，城中粮草，也支撑不到三天了。”
“啊呀呀。”黄嘉琪双手抱头，咬紧嘴唇。
指挥阁内，几位领袖一声不发，只是焦急地踱着步。
“所以我们是……”察言小心翼翼地问道，值此时节，任何的抉择都关乎紧要。
“各位的意见呢？”黄嘉琪问大家。
“护国公大人，要不咱就直接冲下去吧，看着咱弟兄的尸体，我，我心痛。”萧谣悲伤地道，“我觉得现在不该在这里闲着——反正咱也没多少人了。”
“你们是能人，你们出城走罢，不要放弃希望。”这时间，一个八旬的老人家不顾士兵的劝阻，缓缓爬上指挥的小阁，口齿不清、颤颤巍巍地对阁楼中的灰军领袖们说道。
“小李，小李呢？赶紧把这老头扶回家去，知不知道这里很危险？”烈武军节度使道。
“不，让我说说。”老人家赶忙挥手示意不要赶他，接着走向小狼君。
“老人家，您……”黄嘉琪有些不知所措。
“讲真，我活了这一辈子，都没见着过你们这样的队伍，不管是明军、反军、清军、地方军，都没人像你们这样，只打着一个忠字旗，既没有报效的君王，也不信盛衰的天命，更不顾千年的朝纲……咳咳。”老人家声情并茂，发自肺腑地说了这段话，由于讲得太急，导致咳嗽了几声，黄嘉琪连忙轻拍他的后背。
“啊，老朽的这一生，有幸见到如此奇人，也是值得了。”
黄嘉琪握着这个比自家还要年长二十岁的老人家的手，心中羞愧不已。
“我，我等承担不起！是我给你们带来的麻烦啊……”
“非也，大家都一样。虽四海为家，仍要心系拯救苍生。”这个老人家回应道。众人从他口中得知，原来，他当年也是个江湖侠客，可惜飘零半生，却始终没有见到他希望的场景，感觉不论是谁的作为，都不能够让人满意。
羞杀我，犹存一息泣斜阳。
“鲍将军实在撑不住了，北面的清军马上就要进来了！”这时候，又有人来报。
唉唉，时间不等人。
终于，在环顾四周的极端萧瑟后，黄嘉琪忍痛喊出了这句话：
“弃城！”
尽管舍不得城中百姓，但眼下还是得保存实力。毕竟，从全局来说，灰军的主要任务就是牵制南下江西的清军，而非守土抗战，做到这份上，已经很可以了。
拼尽灰军最后的一伙“精锐”，大伙将南面的清军杀退，这场战中，黄嘉琪的身上遍布伤痕，而孤忠杖被血水浸染，几乎握持不住。好些弟兄都中了流矢和疮伤，病况岌岌可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人就愈发卖力，争取在死前为尚存的弟兄打出几丝生机。
清军终究还是进入了徽州一带的府县，再次掀起腥风血雨，以免此地再干扰削藩大业。
他们指着废墟，却说那是和平。
……
出城的前两天，就死伤了百余人。赶紧转移后，这帮人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流浪。
可以说，灰军的旗帜打到哪里，哪里的孤臣孽子就泛滥成灾。
在这逃亡途中，灰军便是靠着孤忠杖的法力裹挟路上流亡的民众。虽然局势困难，但一
直维持在几百人的样子，符合孤忠者时时刻刻挣扎在生死线上那种悲哀。看着一路上流失牺牲的那些人，这帮文人意气的家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才叫真正的残酷。顺风时候的伤亡还不明显，如今一番绞肉过后，所有险象才真显现出来。
而且，如今的突围依旧还得借乡亲们的人员填补，有种逼民为盗的意思——尽管自己的
目的也是好的。
“什么护国佑民，说到底，仍然是无妄的幻想。”
黄嘉琪面色凝重，看着自己一手造成的失乡困局，心中不是滋味。但讲真，他无论主观
还是客观上，都已经尽力了。突重围，一线命数。
“咱打成李闯早期的样子了。这可不行啊，属实是流寇作风，只会每况愈下啊。”在流亡
约十天后，石玠提出了问题。
“咋了，他的样子有什么不好么？”一个不太了解过往的小伙问，他只以为闯王十几年东
奔西走，却在最后一年收得半个天下，说明到处流窜也不代表就不好。
“你想想哇，闯军当时是什么情况，我们现在又是什么情况？”石玠道。
“有啥不同么，都是乱世……”
“不管清廷有多招人厌，但你得承认，他们现在还处于蓬勃上升期，而前明时节的朝廷，
是真正的日暮西山，所以天下才会翻转得如此剧烈。”石玠道。
看来是先前的几场战斗的胜利来得太轻松了，导致大家伙真的相信凭着自己的一番狂想，就能成就名垂青史的功绩了。
“昊老弟，真的是连累你了，为我这些疯狂的构想献出了这么多。”在孤忠杖的副作用下，黄嘉琪眼神中带着无力的悲哀，忽然想起了那个准备动身前的夜晚，“或许，我自一开始就不该下山找你们来……”
“不不，这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抗争，是大伙……”见自己的兄长气态颓唐，昊町映赶忙道,“而且既然现今已经走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们就都没有回头路走了。”
“对！誓死都从护国公！”剩下的人无不呼喊。
可话不能当饭吃。难道，要再现南明之末的晋王李定国和临国公李来亨那样全军垂死的壮烈场景了么？不，不要再如此了，大家遭受的已经够多了。
然而，当前最要紧的，还是摆脱这一次追杀。
尽管逃出了徽州府很远的距离，但背后追赶的清军，简直誓死不休。每当灰军的众人准备安营扎寨时，便会受到后头的袭扰，真是疲敝至极，唉唉。
“滚nm的，这群疯狗。”不一会，清军的部队又追赶上来，陶力等人就在后边殊死抵抗。
“快走。再快！快！”大伙将疲倦的战马勒得飞快。
然而即便如此，前面还是又来了一伙超小道而来的清军，把灰军的众人堵在了一片林子当中，真是进退两难。
“前面的反贼，赶快束手就擒！弟兄们，抓住贼首，升官发财！”灰军的众人仔细看去，原来挡路的是一大伙绿营兵。
“兄弟们，往左边的小道，再冲！”石玠喊道。
眼见得要身陷绝境，神仙难救，黄嘉琪便再次挥舞起孤忠杖，试图像在赵闻道的山上时那样唤起云层背后的存在。然而，由于先前在围城中丧失了大量法力，孤忠杖此时也难以驱动开来了，别说唤起天上的存在，就连地上的小神通都不大能用好了。
“要格外当心，贼人的身上有特殊神通！会让我们感觉晕头转向的！”绿营士兵叫喊道。于是这伙士兵更加谨慎，纷纷牵引着同伙的胳膊，缩紧了包围圈。
不料这时间，一阵与两军都截然不同的马蹄声从山坡下的小道上传来，大家抬眼看去，半路又窜出一伙绑着头巾的士兵，在其首领的冲锋下，打乱了清军刚围布好的阵型，恰似一艘在水面上划开波纹的船舱。
乘此机会，灰军的先锋将大喝一声，带大伙冲出了包围，沿着小道窜了出去。
“何人坏我好事？”绿营小将气急败坏，见灰军的士兵都不见了踪影，便叫自己手下分兵去追赶两队人马，却很难再有刚才那么好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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