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山中的战斗继续僵持着。
小张咽下最后的一片花瓣,使靛蓝锏接上了现代的音响,一首很带感的古风音乐被输入到大家伙的头脑当中——最后的《定军山》开演,还是现代人革新后的。和黄忠将军同姓的小狼君自然也听得很是兴奋,把孤忠杖挥得游刃有余,直叹“三国的演义从此千古百世流芳。”
跟着节拍,后排的灰军士卒打起了寨中的战鼓,为同伴们加油呐喊。
“斩关夺寨功劳大,威名镇守在长沙~”年迈的大院参军唱了起来。
“左右开弓,气势如虹!百步穿杨、手指放松,离弦的箭如暴风!”年轻人紧接着跟上。
“我临危不惧的安静就像藏龙卧虎一样。”
“我保持微笑区别你的鲁昧我的修养。”
“经历生死的将~士他们不提从前,我闭目轻轻敲打/刻有军令的竹简。”
“有的人看山是山追逐看似高洁的表象。”
“有的人看水是水蓄势待发从不虚张。”
灰军当中的一位女将唱起浑厚又雅致的高音,气势完全不输当年秦良玉老太太:
“少年郎,日月星辰为他染了白发,赴战场,任它风霜染身/眼越发亮/老的姜自然会够辣够呛~望夕阳/行云流水、以柔克刚!”
咚、咚、咚、咚,全曲来到最高潮部分,听得所有将士战意盎然、热血奔涌。
“头通鼓~战饭造,战立营门/三军啸!”
“二通鼓~紧战袍,热血男儿/听令号!”
“三通鼓~刀出鞘,匹马单刀/一平扫!”
“四通鼓~把兵交,十日之内~成功劳!”
“杀!杀!杀!!!”
“你们这群癫子,玩够了没啊?”就在这时间,对面绿营中一个小外委实在听得不耐烦了,居然不顾危险,从箭雨中摸到两军交战的侧面,拿了扩音的牛角脱口而出对山寨里的灰军说了这么一句话,着实弄得大伙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说的啥玩意?”于是,听清楚的给没听清的转述了一遍,给本来红火的抗争的激情蒙上一层阴暗的布。
其实,这话的意思很好理解:自己奔赴千里不是陪着看表演的,家里妻儿老小都还等着自己养活呢…他觉着为解决这么一伙不知所以的怪人,消耗了如此之多的人力物力,实在叫人心烦——毕竟自己参军多年,也不过是挣个苦命钱啊。
想想吧,一年到头就挣个三瓜两枣,饷银又低,晋升又难,听上级忽悠说这回好不容易接到个轻松的活,来收拾一伙装备不整、组织混乱的败军,结果这么久以来愣是分毫油水没捞着,还要赔进去那么多被离奇画面绷断的脑神经,你说可不可气。
但我们的灰军将士可不这么认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哪怕再微弱的火源也是一束光,这样的态度对他们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娘的,什么话!这崽子看不起咱!他有什么牌面这么吼?”听了这外委的话,真正出身匪军的鲍珞芒气不过,忽然觉得这‘灰军’给敌人留下的印象也忒怪了点,便对自己手下嚷嚷道,“老子先前扫街的时候都没受过这样的气!谁见了不喊咱一声爷?”
不过,当下面的外委还在继续声嘶力竭地叫唤时,他猛然回头看,竟然发现灰军的好多人不再有刚刚的斗志,意外都显得有些沮丧。
昊家大院出来的那些文人在知道了这番话之后,无不连连哀叹,心思忧愁,手上的动作都慢了几分——要知道,这些读书人本来大多就是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看到一直交锋的对手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自是无法忍受,简直是奇耻大辱!
本以为,在灰军中打拼是一件非常值得引以为荣、充满悲剧色彩的事,可现在看来,敌人压根看不上连个大后方、稳固地盘都没有的杂牌烂军,甚至于因久攻不下而崩溃到当面大叫。
“他们压根就没把我们一个平等的对手来看。”温江淮道,“所以好多人意志的消退了。”
“你们,你们怎么回事?怎么都灰头土脸的,现在不是还能扛么?”鲍珞芒看着灰军将士,然而确实,大家伙的状态就是不佳。再看看自己带出来的那些嫡系部队,情况也差不多。
“不是,他们一群文人在那自作多情就算了,我鲍老子的兵咋也这样蔫了?”这得归功于他思路潜意识地被灰军同化——因为他忘了的是,自己这伙匪军本来就是过一天看一天的,是在黄嘉琪的重新编制下才有了长远的理想和激昂的斗志——所以在这场战斗中同样会泄气。
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逢场作戏的小丑。
要说这“孤忠”的力量根源,就是来自于那对无尽苦难的坚定抗争,相信自己是那个被众口交肆毁的赤子,所以才能不顾一切地永久冲锋。然而,当局势到了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状况后,那么先前一切所作所为都没了名分,这关于“孤忠”信念的坚持也就轰然倒塌了。
没想到,利器锋芒不能伤害灰军分毫,这绿营外委的这么一通话,倒叫大伙打乱了阵脚。
“我只是想活着而已啊,为什么这么难!我有什么错!”看来灰军给他造成的精神伤害实在太大了,那小外委捶胸顿足,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把不拿牛角的那只手向半空去。
说来也奇,他这会刚好选在了一处射击盲区,所以没有在周遭的炮火中倒下,从而得以完整地发表他的那番疯癫言辞。
“老天啊,你忒狠心!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偏偏碰上这么一伙脑子抽风的旷世奇才!”这会小外委大有西洋人文主义的豪放气概,挣脱了儒家伦理枷锁,开始不择言辞地直抒胸臆,甚至跪在地上连连朝着半山坡的方向磕去,似乎彻底忘了这里是激烈交锋战场了。
“哈哈哈哈…这都什么!这都什么呀!哈哈哈哈,我只是想活啊——我只是要活啊!我老婆儿子都还等我这笔赏银呢,为什么拿得这么难!为什么!”又过了一会,那外委笑得不止,他捡起了地上的几丛枯草,一股脑地塞进嘴里,胡乱地嚼动着,聊以泄愤。
看这架势,似乎是被先前小方的评论区的那些人身攻击给骂崩溃了。尽管他看不懂后世人的语言,但能感受到那种被别人踩着脑袋嘲讽的情绪——挣扎半生依旧是畏畏缩缩的牛马。
这外委在极度崩溃的情况下,拿出了腰间的佩剑,颤颤巍巍地向着自己的脖颈抹去。看来,他觉得和灰军作战的这些经历,简直是一种漫长的凌迟和欺侮,倒不如索性一了百了,所以旁人怎么看也都不管不顾了。
只见此人身子在缓缓倒下,在草丛里滚动了几下后,便咽了气。
看到自己的长官这样做,十几个感觉精神压力过重的绿营士兵,顶不住灰军释放出来的那些群贤毕至的奇葩手段,也纷纷冲上山体盲区,最后露出脑一个袋,自尽给冲锋在前的灰军将士看了。他们实在不满在八旗老爷的手下干脏活累活,但又不敢彻底出面反抗,最终便只能用这种窝囊了结自己的生命。
当然,这样的场景,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精神还正常的人仍然在苦苦支撑,谁也不想落个不忠不孝的罪名,这几个个例可以看作被“孤忠”特殊精神力给骇破胆的极端例子。
“呸!这帮投靠满人的走狗还在这哭天喊地,要论难活,咱可不比他难活多了?!”在崖壁上架着火铳的半间往地上猛吐了一口混着腥血的唾沫。安娜为他掸了掸,并帮忙继续填充着火药。此时,游击将军纳雅拉弓的手臂已经酸痛不已,而其他还活着的索伦人也都精疲力尽。
灰军的将领们还在垂死抵抗,陶力举着被风刮倒的忠字旗帜,呼喊着大家继续作战,最终因为体力消耗过大而腹内又无多少粮食而连连摔倒,其他人更也好不到哪去。
终究,还是要被攻破啊。
“别,别趴下,快起来继续啊!”被劈掉半张脸的烈武军节度使依然呼唤着众人。
可是,就像一场宴会终将落幕一般,随着时辰的消逝,大伙的动作越来越缓慢、有气无力,像是秋日的残荷,被西风一吹,便不断地掉下干枯叶片。
终于在某一刻,灰军的弟兄们都陆续停止了抵抗。
“快啊!你们在等什么?这不是还有希望么?咱多少风雨都扛过来了哇!”扬州牧喊道。
然而,当黄嘉琪呼喊完最后一次冲锋不见回应后,明白自己剩下的弟兄大半都泄了气,不会再有,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宣告了战事的结尾:
“举降幡。”几块惨白的破布被挑上枝尖。
“我们…”小张心情沉重。
“走。”黄嘉琪将手一挥。
“可是…您别去!”
黄嘉琪推开阻拦的几人。
“江东护国公在此!你等勿伤山中百姓分毫!”黄嘉琪呼喊道。
“放下武器!否则屠寨!”下面的将领回应道。
“别交出去。”灰军将士劝道,但毕竟黄嘉琪掌控孤忠杖的具体状况,他们没法感同身受。
黄嘉琪摇摇头。
“破铁杵而已,给他们罢。”
在这几场战斗后,孤忠杖里面的那些情绪能量都已经打空了,这个时候和一根普通破铁棍没啥区别了,也真是燃尽了。
黄嘉琪将那柄孤忠杖从山体上抛了下去,随崖壁慢慢滚落,掉到地上后被几个不知名的清军小卒捡走交功了。
看到这伙难缠至极的反贼总算被平定,一行清军将士无不喜出望外,并没人在意倒在地上的那伙窝囊废——尽管是他们的极端做法才使得灰军动摇信念、怀疑自我的。
“贼首已经落网,自愿归降,是否正法,听候大人指示!”清军前排小卒来报。
“直接斩了吧,免得节外生枝。”副将提议。
“慢着,此等大犯,必当先行严审!”八旗主将摆手道。
“还留着干嘛,当心跑了…”副将不解,说道,“这种人没啥好留的,纯纯浪费咱的功夫。”
“不不不,他跑不了了!而且你不晓得,他这家伙让圣上操了多少心!哪里能就这样放了?”主将恶狠狠地说道。毕竟要是没有探明这伙编制不整却战意超群的怪人,让皇帝时时刻刻都操心着,那底下的人就没一个好过。
于是乎,剩下灰军众人束手就擒,挨个走下了山寨,眼神里充满不屑地被敌人押上囚车送走,等候下面的发落和处置。
而这场江东之乱的罪魁祸首小狼君,被十多人看守,五花大绑着运下了山,恰似当年第一任闯王高迎祥被送到崇祯皇帝的面前那样——当然,“江东护国公”还没这个份量,也只能见见江南地方上的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