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的时刻,每一片雪花都在勇闯天涯。
那根被关存在武器库内的孤忠杖从架子上重新飞起,断口处发出惨痛的悲鸣,而黄嘉琪那火光下的影子也开始奔逃,向着那极远极高的云层里冲去,与天上的存在相接应。
停止吟唱,暮色与想念。它此刻,沉痛而危险。
“这是…什么情况啊。”被押在牢里的灰军很是不解。
小张记起来道,“我知道,师父他叫醒了天上的存在,只是这次比上回还要厉害。”
之前在山上与神怪搏斗时,孤忠杖唤醒的神力只是云层后踏步,阵仗还远没有如今这么大。看来这次,要释放所有的潜能了。
在长久的准备过后,那天上的存在终于登场了。
在翘首相盼中,只见一只通身如墨的麒麟神兽,慢慢从云层的背后探出那巨大的狮子脑袋来,睁眼观察这令它感到极度绝望的人间大地。
“鲁哀公跟孔子西狩获麟,春秋绝笔。麒麟是祥瑞,代表天道,世上太平,圣人出,则下凡庆贺。孔子生乱世,作春秋,明是非,倡仁义,致太平。见获麟而泣,知天道崩坏,是非颠倒,仁义毁弃,太平终不可得,是以绝笔春秋。麒麟为祥瑞,则墨麒麟为灾厄。”
只见它脖颈上每根鬃毛,都像一枚倒挂的大钢刺,轻轻一戳便可以透过人的肌理,穿刺到内部的神经当中,叫你痛苦不堪。而那四只柱形的大鹿蹄,则好似历朝皇帝给诏书上盖的印章——它们象征着历史长河的浩瀚卷佚、无涯过客。
由于这墨麒麟承载着亿万斯年以来万千生灵的痛楚,所以稍微靠近,便会浑身颤动不止。
黄嘉琪站起身,轻轻一抖动,便挣脱了身上的捆绑。总督府内的众人惊慌失措,卫兵们赶忙拿了器械围攻上来,但显然是没有用的。
他拿起孤忠杖拨开刀枪棍棒,没看身边的卫兵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总督府。待出了逼仄的房间后,他自如地翻身跃起,克服了血肉的不适,爬上墨麒麟,开始了恢弘的天际遨游。
试试冰冷昂贵入云涉水的轻身术。
这个世界就像是一枚被压缩到极点的弹簧,在此刻被瞬时触发。悲鸣声,翻滚声,踢踏声,爆裂声,撞击声,混合在一起,撕裂人们的耳膜。
“师父年轻时,这么帅的么…”强力睁着被神力扭曲的视觉,看着空中的表演,小张感叹道。
却见在遨游一圈后,那骑着墨麒麟归来的黄嘉琪似乎年轻了几十岁——不,应该说这会子的他压根就没有岁数,他已经与世人所受的无尽苦难轮回融为一体了。
麒麟一吼冲天搠,威震山川日月挪!
肝胆碎,凭谁说?寰宇清,扫奸浊!
黄嘉琪和它身下的墨色麒麟产生了特殊的共鸣,在同一时间发出了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动静。
“吼————嗷——-”
”咿-嗷!!!!!“
凡是听到这声惨叫的百姓,都学着天上神兽的做法,从自己的五脏六腑内部挤出,把毕生所受的不幸,带着泪水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嚄——————哇——————”
“x老爷我tm砍死你全家!”
“我要休息!我要放工!”
“还咱的土地来!还来!!!”
说罢,他们举起了自己的农具,往债主那里追责。
而那些读书人,在此刻则感受到了脑子崩坏,像是直接把牙咬在钢板上,震得不住回颤。
“你曾醉听萧鼓,为何忧虑今宵酒醒何处?”
曾经读过的名士文章,杜子美、白居易的叹惋,陆放翁、辛弃疾的壮语,都一一浮现在眼前,无不催促着他们赶快完成历代士大夫的宏图伟业。
至于那些被指责的地主和贪官,则感到十分焦头烂额,竭力寻找安全的地点,使自己躲过这次劫难。江南的各处衙门前,举着木棍的衙役阻拦着被极端情绪调动起的洪水人潮,而一些理智的武装力量,尽力地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不让百姓或豪绅某一方过于强大。
但经受不住这番压力的某些家伙,还是在自家家中准备好了绳索,双腿一蹬归了西。
不得不说,四蹄踏碎大江南北,一声痛彻三山五岳。
……
江夏茶店内,忙碌的经营被打断了。
“晒的茶叶如何?天色不对,快收进来罢。”白衣店主呼唤道。
“好嘞。”阿柒应声。
走到茶点的前院,却见一个客人匆匆忙忙地奔逃。
“怎么了?”
“有个疯子在追我,救我,姐!”说罢,客人窜到阿柒背后。
“你干什么?”很快,阿柒拦住那飞跑的人,“为啥追着客人不放?”
“不,不,不是!我,我……”那人语无伦次。
阿柒挥舞起她的机关萧,往着那个人肩膀上打去。
“姐,姐,别打了。都完了!你看天上!看天上!”那个被骇破胆的人这会子被挨了几下,勉强清醒过来,解释道。
“什么?”阿柒抬起头,看见了令她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那是一团对世人而言,极致平等的审判云雾。
……
“天上怎么了?”看守钱塘江渡口的禹延道,“这个天气真是离奇。”
“是不是要打台风了。”滔文道,“咱快收了船吧。”
可是钱塘潮反常地停滞在一个平面上,一般来说打台风都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椎飞博浪沙皆走,弩注钱塘潮亦停!”
这句诗在此时节也不再是艺术夸张了,那浩浩荡荡的山川河流,真的被人的巨大潜能所撼动。天下百姓无不感慨,有生之年竟能目睹如此奇观。
“我感觉,很不对劲。”奇子剥着口袋里的花生,心不在焉地嚼了几口,
“停止渡江!都回来!”禹延招呼下面的民工和纤夫道。
山脚的于氏父子、江夏书铺的阿婆、索伦营地的老牟、山西客栈的八爷、河南农场的低调先生、留在徽州的黛梓漆、坐镇各自军中的藩王、北平紫禁宫内的皇室……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种旷世的荒寒与亘古的哀痛,于是都跑到自家的建筑外面,观看这场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演出。
所有人身上的苦痛,都被某种力量推搡着,向空中的云层和墨色麒麟涌去。甚至于那些坟墓里那些早已经死了数十年上百年的尸骨,都飘散出了黑黄的烟。
看看演员王公游民盗贼的心电图。
雷声越来越响,麒麟越吼越凶。“咚!嗷——————————”
“天罚!是天罚!如此异象,定是天庭发怒了!”那些深居宫门的太监侍女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想必这时节,《罪己诏》应当已经在圣上脑中拟定了。
灰军的忠字旗在风里快速飘摇着,而三皇五帝的呼唤则从千年前的华夏隐隐传来。
“或许那些古老的问题从未被我解决,还会有新的轮回,再度轮回,永远轮回……”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这时节,走出牢房的小张看见广袤的平原之上走来了一个头戴黑冠、身着青衣的中年男人,步履凝重地朝着自己这边走来。
“苍水先生!”小张的泪水夺眶而出,大声对自己偶像呼喊道。形容消瘦、饱经沧桑的张煌言在跨过荒芜平原后,缓缓走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张煌言念诵起他最著名的诗歌。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小张迅速接应上颔联。
“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张煌言挥动着书卷,铿锵有力。
“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小张握紧自己偶像的手,哭着喊出这首诗的最后一句话,他太知道这几个字背后蕴含的分量了。
“祝贺,苍水使者,你们做到了。”说罢,张煌言的幻影慢慢散去。
…………
在两个时辰之后,乌云散去,黄嘉琪和座下的神兽都精疲力尽,一轮金黄月缓缓从东边的山头探出来。原来今天刚巧是是十月十五,下元节。
最后,小狼君放开了驾驭坐骑的双手,从那墨麒麟的背上翻滚下来。在漫长的坠落过后,他被一朵轻云托着,缓降到低空,重新回到地面,仰身躺在大街上。
在他一旁,是塞满了整条道路、目睹了全过程的金陵百姓。
“恭迎轮回之主!”燃尽一切,诸天神佛也给我作尘埃。
自此,三藩之乱有关灰军起义的故事就结束了,孤臣孽子第五卷“失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