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看着电脑上弹出的事件窗口,和那被特殊格式标得格外醒目的《李延年歌》,小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良久没有缓过神来。
他眼神麻木地盯着游戏界面腾空而起的那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以及全身心沉溺在集体梦境中的江东百姓,他实在不知道这种荒唐到了极点的东西是被怎么创造出来的。
“莫名想哭,好压抑。”冬夜的寒冷压根压不住内心流动着的燥热,小方揉揉太阳穴,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下面流动的冷气,试图遏制住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哀郁力量。
在勉强平复好情绪后,他拿了一件挂在床头衣架上的外套,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形容,打理了几天没梳的头发。
现在,小方的体内好似存放着一个巨大的火炉,炼制着许许多多远超他现今的水平所能表达出来的东西。
电脑左上角的游戏时长,标注着他为解闷所消耗的精力。虽然比那些游戏成瘾的人玩得要少,但必须承认,自高考结束以来,他觉着自己各方位的能力都在直线下降,似乎无可避免地落向了那个不愿承认的颓唐状态。
问同学,虽只过了半年多而已,却也都说曾经在高中时期最强烈的那些抱负,基本消退殆尽了。不管高考考得好或是不好,好像许多都沉浸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当中,在那别扭的状态下,反复说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语言。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想到了中学时期拼搏千百个日夜,想起了曾经并肩偕行的朋友们,难道大伙燃尽了一切,就换来这么一个糜烂不堪的成年生活吗?
他很不甘心。
所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件事哪怕很可能使他患上严重的感冒,他也要在大年三十的深更半夜,骑车到二十公里外的荒郊大吼大叫一场——对现代文明性的叛逆。
洗手台前,掬起几把水洗过脸后,还是燥热不已。小方推出家中吱呀的自行车,存好地图,把手机断网调成静音,打开了自家大门。
漠漠平林,叠叠高山。灰天寥星,寒云惨雾,表上的针一顿一顿地走动着。新语言,旧语言,该怎样回答,不眠的时间。
夜晚的冬风,凉丝丝的刮在肩膀上,叫人不住打寒战。路边,有一辆卡车向仓库里倾倒着活鱼,那些小家伙们不甘地蹦哒着,似乎还在回忆来前的水域。
小方骑到了自己的小学校园边。
铁栅栏、黄叶子、萧瑟的回忆。
锈迹斑斑的杆子,小方指尖触到铁锈粉末簌簌剥落的触感。那些暗红色的锈斑像是凝固的泪痕,蜿蜒着爬满整排栏杆,将当时的银白月光都蚀成了斑驳的碎片。
栏杆另一侧的悬铃木正在褪去最后的华服,枯叶打着旋儿扑向生锈的格栅,有几片卡在菱形孔洞里轻轻震颤。他忽然听见过往在缝隙中流淌的声音——一伙同学攥着玻璃弹珠蹲在这里,弹珠滚进排水沟时溅起的水花惊飞了麻雀,而现在那只麻雀早已化作秋千架上灰白的绒毛,也不知飘向了何处。
风掠过栏杆发出空洞的呜咽,生锈的铰链突然吱呀作响。小方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踩碎了飘出栏杆的满地枯叶。
原来,萧瑟从来不是眼前的场景,是记忆在年轮深处剥落时,扬起的细密尘埃。
最终,在凝视完后,小方离开了,又骑向了更远的外郊。
这时间一堆巨大的沙子,碍事地挡在了通道上,旁边都是悬崖峭壁,难以通行。
小方头脑火热,立马拿起了街边的桶,就将沙子一舀舀地往桶里装,一回回地再往外头搬去。如此一个小时后,胳臂酸痛,肩膀红肿,但前面的路基本能通行了。
小方将自行车举起来,跨过那个被银光照射得沙堆,重新骑行。
月光融铁心,铸我神与心。
他忽然想起了长辈对他们当年生活的哀叹。
“磨洋工看不出来,插秧等可以看每一排的份量,但是水和肥料等杂事不行,看不出谁做了多少。”
要知道,他们的平日一般不过是番薯粉做的黑馍,改善生活的不过是小舅公留下的白糕。
自己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可是就是十分不爽,感觉周身被那种旷世的荒寒包裹。料想在同一片星河下,所不同的不过是:从前的烟霞阡陌,如今的电子荒原。
于是,小方抬头看向了天际。明明只是一块无聊透顶的黑布,但他却能看到无数令人着迷的景致。
他想起了小学的那些下午,骑车到毛坯临时房与邻里戏耍,想起了黄昏下的小楼捧着《封神》吃着花生的闲适,想起了画质模糊却亲切的老牌电视,想起了怅惘暗蓝、扑朔迷离的梦境,想起了小院旁边的杂草水沟,想起了开春的鲜糕、初夏的红云,想起了…再也找不回的,隐匿在水泥丛林背后的曾经。
但人不能活在过去,更不可能预测未来。
他又来到高一就曾骑过的,那座夜空下的巨大塔吊,大年边依旧匆忙运转着的机器,忧伤而固执地守望着生产线。
停下车,小方坐在河堤边,为这漫漫长夜唉声叹气。远山静悄悄的,街边的店铺都关上了卷帘门,鞭炮的烟熏味,鱼鲞的咸腥味,交织在空气里。
忽然,他站起身,对着空旷得叫人心慌的山野猛然大吼了几声,试图刺破这极致冷漠的太空寰宇。
没有回应,只在十几秒后有几只寒鸦缓缓从山林的深处飞出,划过面前的低空。
钟声响过十二次,新年好。
他瘫倒在泥地上,头对着两边的风景看去…
看着身旁藏在山林后、几百年前的明代小胡同,和刻着历史故事的石块木匾,想它们跨越过的那些岁月,小方很是动容。
如此,他半梦半醒地躺到了三点五十二分。
天边的那抹淡黄粘在夜的尾巴上,而日出依旧杳无音信。
但在观望瞬息万变云层的过程中,他逐渐看到了那些奇妙之物——千万年来孤臣孽子的群像,他们飘动跳跃,你追我赶,最终都汇聚在一面落满灰尘的巨大旗帜上。
“或许世间从没有明暗,只有一抹绵亘万年的灰。”
孤臣孽子,全书完。
特别感谢:一直愿意听我扯闲话的 好友阿冲、鸽子 以及 先贤张苍水先生
走至此地的孤臣,为自己鼓个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