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冰冷幽暗的海底缓缓上浮,每一次挣扎都带着沉重的阻力。纳林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才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却又陌生的景象——欧利蒂丝庄园医疗室那特有的、带着消毒水与陈旧木质混合气息的天花板,以及一盏光线柔和却显得格外孤寂的壁灯。
“你醒了?”一个带着明显担忧的清朗声音在床边响起。
纳林微微偏过头,看到谢必安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近在咫尺,白衣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自带微光。而稍远一点,范无咎抱着他那柄标志性的黑伞,斜倚在门框上,眉头紧锁,目光紧紧盯着他。
“我……睡了多久?”纳林的声音干涩沙哑,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整整三天了,小先生。”谢必安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他,“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适?”
三天?纳林心头猛地一沉。梦里那猩红的眼眸、花刺没入手心的冰冷触感、以及最后意识消散前那种灼痛……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他下意识地抬手望向手心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隐隐的钝痛,可一眼望去却毫发无损
“我没事。”他几乎是本能地回答道,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我得回宿舍……”一股强烈的、想要确认某些东西的冲动驱使着他。伊莱……伊索,还有诺顿,会不会因为那封信……厌恶自己?他们会听我解释吗?
然而身体远比他以为的虚弱。刚离开床铺,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脱力感就猛地袭来,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栽倒。
“小心!”谢必安眼疾手快,一步上前稳稳扶住了他单薄的身体。隔着衣物,谢必安都能感觉到怀中躯体的轻颤和那份惊人的瘦削。范无咎也瞬间站直了身体,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你伤得不轻,又昏睡了这么久,哪能立刻走动。”谢必安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小心地扶着纳林靠坐回床边。
纳林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床单,指节泛白。他讨厌这种无力感,更讨厌在别人面前暴露脆弱。“我真的……习惯了。”他低声道,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麻木。
谢必安看着他那副强撑的模样,心中微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将庄园目前的氛围告知。“纳林,有件事……你需要知道。”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谨慎,“你昏迷期间,一封关于你……在‘外面’某些行为的控诉信,在庄园里传开了。现在……很多人对你的态度,可能不会太好。”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纳林揪着床单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点迷茫和不安的浅色眼眸里,此刻却像投入石子的深潭,短暂的涟漪后迅速归于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灰暗,仿佛早已预料,又仿佛已承受了太多,多到连失望都显得多余。
“没关系。”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苍白得像一张易碎的纸,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我习惯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令人心惊。习惯了误解,习惯了孤立,习惯了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独行。这似乎就是他既定的命运,无论在哪里。
范无咎在一旁看得心头火起,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让他烦躁。他猛地站直身体,黑伞“咚”地一声顿在地上,张口就要吼出来:“你习惯个——”*屁!明明不是你的错!是有人故意陷害你!
“——!”然而,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不是被自己的理智阻止,而是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力量,如同最坚韧的蛛丝,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声带,勒紧了他的思维。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有徒劳的、急促的喘息。他惊愕地看向谢必安。
谢必安的脸色也瞬间变得凝重而苍白。就在他试图开口解释真相,说出理查德的阴谋和奈布可能的苦衷时,同样强大的束缚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冰冷的意志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噤声。任何关于真相的言辞都被彻底封禁。
“无咎?必安先生?”纳林察觉到两人的异样,范无咎那副憋红了脸的样子和谢必安骤然失色的神情让他有些困惑。他以为是他们连日照顾自己太过疲惫。“你们……是不是累了?别担心我,我自己能回去。”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
谢必安看着纳林眼中纯粹的、带着点歉意的担忧,心中苦涩更甚。他强行压下喉间的滞涩感,努力恢复平静的表情,轻轻摇头:“无妨。我们送你回去。”
一路上异常沉默。纳林在谢必安小心翼翼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在庄园略显阴冷的走廊里。他能感受到从某些虚掩的门后或角落里投来的、带着审视、怀疑甚至厌恶的目光,像细密的针刺在背上。他挺直了脊背,尽量目不斜视,将所有的情绪都锁进内心深处那个早已伤痕累累的角落。宿伞兄弟一左一右护在他身侧,范无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黑伞被他攥得咯吱作响,凌厉的眼神扫过那些不怀好意的窥探者,无声地警告着。谢必安则始终保持着温和却疏离的姿态,用身体巧妙地替纳林挡去大部分视线,但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藏的忧虑,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将纳林安全送回求生者宿舍区域后,看着他略显萧瑟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谢必安和范无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与愤怒。
“是谁?!”范无咎几乎是低吼出来,这一次声音恢复了,但那憋屈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哈斯塔?还是那个装神弄鬼的梦之女巫?”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拥有强大精神力量的监管者。
谢必安眼神深邃,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步伐坚定地朝着监管者居住的古老塔楼方向走去。范无咎立刻跟上,黑伞在他手中仿佛变成了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
当他们来到哈斯塔那间弥漫着潮湿海雾气息、墙壁上爬满诡异触手浮雕的居所时,看到的景象却让他们微微一怔。
巨大的、如同章鱼与人类混合体的深潜者之主,哈斯塔,正静静地悬浮在房间中央。他那巨大而扭曲的头颅微微低垂,数条滑腻的触须无意识地轻轻摆动,发出低沉而难以理解的、仿佛来自深海沟壑的嗡鸣。他并非在自言自语,而是在对着——空气?或者说,是对着空气中某种无形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存在进行着交流。
“……他们并无恶意,只是关心则乱。”哈斯塔那非人的、带着混响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内回荡,语气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请求的意味。“那孩子……纳林,他承受的已经太多了。这次堵嘴,是否过于严厉?”
空气中似乎传来一阵无声的波动,带着绝对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权威。虽然没有声音直接传入宿伞兄弟的耳中,但一股强大而晦涩的精神意念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让谢必安和范无咎瞬间明白了对话的内容。
那是梦之女巫(Ida)的意志。
“宿伞之魂,好奇心过盛。他们触及的边界,会引起‘上面’的注视。这次是警告,若有下次……” 意念中传递的威胁清晰而冰冷,带着碾碎灵魂般的恐怖威压。“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哈斯塔巨大的身躯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那些滑腻的触须蜷缩又展开,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我明白了。我会约束他们。”他顿了顿,那非人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与不甘,“Ida,真的……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吗?哪怕只是一线微光?”
这一次,沉默持续得更久。弥漫在空气中的精神意念仿佛陷入了某种凝滞的思考,那冰冷的气息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命运之线早已编织完成。”最终,梦之女巫的意念再次传来,那声音仿佛穿透了无数时空,带着亘古的苍凉与绝对的漠然。“即便是吾,亦无法撼动既定的轨迹。他的道路,通向的只有注定的终局。挣扎,不过是徒增痛苦。”
冰冷的意念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房间内压抑到极致的气氛终于松动。哈斯塔缓缓地、沉重地转向门口如遭雷击的宿伞兄弟,他那无数只眼睛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谢必安的脸色苍白如纸,范无咎紧握着伞柄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无法改变……注定的终局……女巫的话语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他们的心脏。
“你们都听到了。”哈斯塔的声音带着深海般的叹息。
“难道就……只能看着他……”范无咎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力感。
谢必安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总是温润的眼眸里,悲伤之下却燃起了一种更加坚定、更加温柔的光芒。他轻轻抬手,抚摸着腰间悬挂的、象征引渡亡魂的古老铜铃,铃身冰冷,却似乎能汲取他掌心的温度。
“命运无法改变……”谢必安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同磐石,“但我们可以改变……他走向终点的这段路。”
他抬起头,看向哈斯塔,也看向身旁的范无咎,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决心。
“我们无法阻止寒冬降临,但至少……可以尽力为他燃起一簇篝火,披上一件寒衣。让他在刺骨的风雪中,感受到并非全然冰冷的……一点点慰藉。”
范无咎怔怔地看着兄长,眼中的暴怒和戾气渐渐被一种沉痛的领悟所取代。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握伞的手不再那么紧绷,却将伞柄更深地嵌入手心,仿佛握住了某种无声的誓言。
哈斯塔庞大的身躯微微起伏,无数眼睛的光芒闪烁不定,最终,所有眼睛都缓缓地、一致地,闭了一下。再睁开时,那幽深的光芒里,多了一份沉重的认可。
“在规则允许的边界……尽我们所能。”哈斯塔的声音如同深渊的回响,做出了承诺。
规则如同冰冷的铁壁,命运如同既定的洪流。他们无法打破铁壁,也无法逆转洪流。但在这铁壁之内,洪流之侧,他们决定用自己所有的力量与温柔,为那个孤独行走在绝路上的灵魂,在残酷的规则边缘,小心翼翼地,构建一个微小的、暂时的避风港。哪怕只能挡去一丝寒风,照亮一寸前路。这便是他们,沉默的守护者,所能给予的、最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