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气渗入骨髓,欧利蒂丝庄园求生者宿舍区的冰冷,却源自人心。纳林推开房门,走廊里稀碎的交谈声瞬间冻结。几道目光从阴影或门缝中刺来,如同审视一件沾满污秽的器物——审视、厌恶、避之不及。他下意识裹紧单薄的外套,那无形的寒意比晨雾更刺骨。
餐厅是第一个刑场。
长桌旁氤氲着食物的热气,却暖不化凝固的空气。纳林端着餐盘走向角落的空位。邻座的莱利猛地起身,椅腿刮擦地板的锐响撕裂寂静。他抓起餐盘,大步流星走向另一端,“哐当”一声挤入另一桌。无人看向纳林,只有无声的驱逐。
薇拉的银汤匙“恰好”从手中滑落,清脆地砸在纳林脚边的地砖上。她俯身拾起,起身时目光冷淡如冰,扫过纳林,没有歉意,只有彻底的漠视。远处,克利切压低声音的讥讽断断续续飘来:“……他可能会和监管者勾结,背叛我们呢!”“下次对局可别分到一组……晦气……”伴随着恶意的低笑,目光如针。
风暴的源头,奈布,独自占据最远的角落。他背对所有人,沉默地切割食物,动作带着压抑的狠厉。他没有回头,没有言语,但那绷紧如岩石的脊背,那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紧握餐叉的手,本身就是一道宣告决裂的冰墙,将纳林彻底隔绝在世界的温暖之外。纳林甚至能感觉到那背影辐射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鄙夷与怒火,沉重地压弯了他的脊柱。
纳林沉默坐下。温热的燕麦粥滑入喉咙,却只带来满口苦涩。他低头,死死盯着碗中粘稠的糊状物,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周围的交谈声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他是这片喧嚣中死寂的孤岛。
回到冰冷的房间,寒意更深。门缝下,塞着几张被狠狠揉皱的纸团——控诉信的复印件。刺目的红笔在上面画着巨大的叉,旁边歪扭地写着:“滚出去!”、“叛徒去死!”。字迹里浸满了发泄的恶意。纳林面无表情地看着,指尖冰凉。没有愤怒,只有沉船般拖拽他下沉的疲惫。他机械地将纸团扔进角落的垃圾桶。腰腹间,唐人街留下的旧伤在紧绷和寒意中隐隐作痛,提醒着身心的脆弱。
下午,一封没有署名的暗色卡片悄然出现在空荡的信箱里。卡片触手冰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海咸腥。上面只有一行优雅流畅的字迹:黄昏时分,雾霭花园旧亭。
犹豫如藤蔓缠绕心脏。宿舍的窒息令人绝望,这张卡片是黑暗中伸出的一根蛛丝。纳林最终选择了后者,如同幽灵般潜行,避开所有视线,心跳在紧张与一丝微弱希冀中鼓噪。
雾霭花园名副其实。废弃的花园被粘稠的灰白雾气吞没,能见度极低。疯长的灌木藤蔓在雾中扭曲成怪影,空气弥漫着潮湿的腐植气息,死寂中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和心跳。破败的石亭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像被时光遗弃的墓碑。
亭中等待的,是谢必安与范无咎。白衣的谢必安静立如雾中温玉,目光温和。范无咎抱着黑伞倚在青苔石柱上,脸色虽臭,戾气却敛去了几分,透着一丝别扭。
“小先生,”谢必安声音轻柔,仿佛怕惊碎这片死寂,“可觉好些?”他保持着克制的距离。
纳林摇头,喉咙发紧:“…还好。”目光落在谢必安手中的白玉小瓶上。
谢必安将玉瓶轻放于积尘的石桌:“此乃‘凝露’,深海寒冰化水,辅以宁神草药。庄园规则内,算‘舒缓剂’。”他温润的眼眸盛满关切,“于平复心绪,缓解旧痛…或有些微末之效。”未提腰伤,心照不宣。
范无咎冷哼一声,粗鲁地丢过一个油纸包砸在桌上。“拿着!”他生硬道,眼神瞥向浓雾,“饿晕了没人抬你!这鬼地方清静,爱待就待,别惹事!”油纸包里溢出诱人的甜香,是精致的糕点。
药瓶冰凉,糕点温热。纳林喉头一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而沉重的点头。他拿起东西,指尖感受着冰与暖。这份在规则边缘递来的微光,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漾开一圈酸涩的涟漪。没有道谢,言语在此刻苍白,他唯恐牵连。
就在纳林准备将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仔细收好时,一个小小的、棕色的身影如同一个毛茸茸的惊喜,“嗖”地从浓雾和纠结的藤蔓后面轻盈地钻了出来!是维克多的送信犬威克!
它圆溜溜的黑眼睛在雾气中像两颗湿润的黑曜石,闪烁着纯粹的光。它没有吠叫,只是安静地、目标明确地小跑到纳林脚边,然后抬起小脑袋,用那双清澈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尾巴尖,像是在无声地问候。
接着,它才小心翼翼地将嘴里叼着的一个用干净油纸仔细包裹的小方块,轻轻地、极其轻柔地放在纳林沾了点泥的鞋面上。放好后,威克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过分亲昵,只是安静地蹲坐下来,仰着小脸,用那双充满信赖和温和关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纳林。
纳林的心瞬间被这无声的关切触动了。紧绷的神经在威克安静而专注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点点。他蹲下身,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一丝真切的柔和,伸出手,非常轻、非常克制地摸了摸威克头顶柔软的毛发。威克没有躲闪,只是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满足的细小呼噜声,尾巴尖又轻轻扫了一下地面。
“谢谢你,威克。”纳林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暖意。
威克像是接收到了这份感谢,小脑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这才站起身,最后看了纳林一眼,然后转身,迈着轻快却安静的小步子,灵巧地消失在浓雾中。
纳林目送着那抹安静的棕色消失,心底的冰冷似乎被这无声的陪伴融化了一角。他这才带着一丝郑重的期待,捡起那个被威克保护得很好的小包裹。
他背过身,小心地展开油纸。里面是一张普通的、裁剪得方方正正的米白色卡片。卡片上是维克多那工整、清晰,但笔画间透着一丝拘谨和小心翼翼的字迹:
纳林先生:
您好。
希望这封信没有打扰到您。威克今天看起来很高兴能来送信,出门前还在花园的蒲公英丛里打了几个滚。我想它可能想把一点春天的味道带给您。
我在整理东西的时候,找到了一小罐蜂蜜。是以前在温室帮忙时,园丁小姐送的。味道很温和,不会太甜。您泡水喝,或者涂在面包上,也许能……嗯,让心情稍微好一点点?我包了一点在里面,希望您不嫌弃。
那天在唐人街……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如果不是您……我和威克可能就……(墨水在这里有一点犹豫的停顿)总之,我一直记得。真的。谢谢您。
我知道现在对您来说很难。很多人说的话……不太好听。但是……(字迹在这里似乎用力了一点)但是请不要放弃。总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请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记得按时吃饭,尽量多休息。
威克和我都在为您加油。虽然我们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
维克多·葛兰兹
P.S. 威克说它下次想给您看看它新找到的、特别光滑的小石头。(在卡片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清晰的、带着点泥土的棕色爪印 🐾)
在卡片的背面,用一小片透明胶带粘着一个扁平的、密封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大约一汤匙量的、金黄色的蜂蜜。
纳林看着卡片上略显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字句——威克在蒲公英丛打滚、找到的蜂蜜、“让心情稍微好一点点”、对唐人街那声停顿又郑重的“谢谢您”、“请不要放弃”、“总会好起来的”、“记得按时吃饭”、还有威克想分享的“特别光滑的小石头”…… 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刻意的安慰,只有维克多努力想要表达却显得有些词不达意的关心、那份沉甸甸的感激,以及小心翼翼的鼓励。那个小小的爪印,更是威克无声的支持。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腼腆的邮差,是如何在桌子前反复斟酌字句,如何因为写下“放弃”和“总会好起来的”这样的话而感到不好意思,又是如何小心地粘好那一点点蜂蜜,握着威克的小爪子印下爪印。这份心意,因其朴实无华、因其来自一个同样不擅长表达却努力想要传递温暖的灵魂,而显得格外珍贵和动人。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纳林的心头。他低下头,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卡片上那个小小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威克爪印🐾。他将这张承载着笨拙却无比厚重情谊的卡片和那包小小的蜂蜜,紧紧地按在心口。维克多和威克……他们或许无法改变什么,但他们用自己安静而真诚的方式,在这片刺骨的寒冷中,为他递上了一杯用蒲公英、蜂蜜和无声的陪伴酿成的、温热的甜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