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至少有朵云，很专注地为你白过一回；
这秋天，至少有辆车，钴蓝色地为你停过一次；
甚至有个人，特别是为了你，痛彻且枉然地枯坐过一阵子；
你想象不出，我心里到底有多大一块石头，为此落地了。
——张子选《在人间》
刘老五席地而坐，太阳的光使他皱着眉头，耷拉着眼皮，一副懒散劲儿。
“那有啥睡不着的，我们都就着风沙睡了半辈子了，你们城里人，娇气的很。”
赵一博望着底下的群众，大家显然无心听，心下着急。
“是，也不是娇气，是想着风沙害苦了咱们百姓，怎么能帮咱们老百姓脱困，不受这份罪。”
“咋个帮，你还能让那风沙听你的，说不刮就不刮了？”
“我是不能指挥的了风沙，但总有能挡得住风沙的？”
“几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刘老五，就你怂话多，你让人书记说，老接啥茬？”
会计王叔是村委会的老人了，看着新书记被刘老五打岔，急忙出来打圆场。
“没事儿，王叔，大家畅所欲言，谁都能发言。”
“让书记先说，说完大家说。”
“书记，啥时候开完会儿，俺家娃儿马上要醒来了？”
“地里还忙着干活呢！”
陈少熙的草帽沿儿压的很低，一抬眼便瞅见了赵一博不觉攥起的手，他心想，果然是城里来的，没经过什么吹打，这样两句话就遭不住了，这刘老五话也真是多。
赵一博准备了一晚上的话，仅是个开头就没说下去，但他心里反而觉得也好，在这样的环境下说什么好像都显得格格不入，本来自己也不是什么擅长喊口号的人，因为节奏被打乱而攥着的手不觉放了下来。
“今天也就不耽误大家时间了，就算是跟大家打个照面，这几天我就熟悉村里情况。挨家挨户去了解情况，大家有什么问题都来找我，今天就这样，大家该忙的忙去吧。”
“当官的就爱开个会，开会儿能开出个屁”刘老五掸了掸屁股上的土，扬长而去。
村民扛着锄头挑着锹，各自散去了。赵一博看见了人群中的少熙，叫住了他。
“少熙，可以请你先等下吗？”
“咋，赵书记？”
“别的事倒也先不急，就是咱们村孩子上学的事情，是个急事儿。我想每天得找个人去一起把孩子们接送回来，不然像你弟那天遇到风沙一样，还是很危险的，我这刚来也不熟，你觉得村里头谁比较合适干这事？”
“我寻思着可能没人想干这事？”
“为什么？”
“孩子放学那会儿女人搁家做饭，烧炕，男人是做了一天活，都想着该回家歇了，我们这的小孩也皮实的很，从小沙里长沙里趴的，也不怕风沙，陈北煦那货那天就是个意外！”
“少熙，这不是意外，这是常态，孩子们终究是小，不能等事情不可挽回了再去收拾，意外的后果总是有人要去承担，谁都不会想去承担的！”
“这里没人会想着给自己找个这么个累人事儿的，说不准还吃力不讨好？”
陈少熙总觉得，这里的人是无情的，饮着风沙长大的人，又能良善到哪里去，包括自己的父亲。可是有人偏生不信邪，想要这沙窝生出绿洲，汪一眼泉，比如赵一博，比如他的母亲。
“总有人会做，也总要有人去做，只是方式的问题。我想了，也不是让人家白干，每个月从村上给拨点钱，你看这样能行？”
“你要说有钱，那挺多人愿意干。想想觉得挺没劲儿，这事儿都得有利可图。”
“少熙，谁不是在一堆蝇营狗苟里爬出来，又妄图把自已择干净呢？”
陈少熙有一瞬的惊诧。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是违和了点？”
赵一博总觉得自己太善于隐藏情绪和自己的过往。以至于没人知道他是怎样将千疮百孔的伤口一针针缝上，再一次次拆开、缝上。一次又一次。
赵一博:“我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这才是正常的，无欲无求才无计可施？不是吗？”
陈少熙:“看啥事吧！”
说话间，远处有一家三口，老父亲拉着推车，母子俩在后面推着，车上放着行李和做饭的家伙什，一看就是要搬迁了。
赵一博:“大爷，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大爷:“投奔亲戚去，这日子实在是没奔头了。”
少熙:“不是咱们村的？”
赵一博:“大爷，你们路上当心点”
大爷:“好”
少熙:“这些年搬走的人多了，想着给下一辈挣个好前程。”
赵一博看着一家三口，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瘦骨嶙峋的黄土下。
“少熙，你呢？想过离开这吗？”
赵一博的眼神没有焦点，语气里也听不出情绪，从见面到这人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淡漠的神情，但很奇怪，陈少熙总觉得这才是他。赵一博忽的回头望向他，眼睛像一汪泉水，那种长在沙漠深处，可遇不可求的泉水。
陈少熙慌忙垂下眼睛。
“想过，但不会。”
“为什么？”
“只有这里有我的母亲。”
赵一博知趣的没再接话，他太会从只言片语里捕捉到信息了，不要去探听不属于自己的故事，不是谁都愿意将过往摊开给人看，再况且他们也不是熟到可以倾诉的人。
西北的风与黄土，总使人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凶猛，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仿佛生如草芥来去自便。人们习惯了不用过于计较，也无须太多蝇营狗苟，一切都默契的约定俗成。在寥廓的黄土上，在无边的戈壁里，在钴蓝的天空下，在消融的地平边，人只会放下妄念与虚狂，懂得自己的渺小和谦卑。
过了许久，耳旁呼啸的风带着赵一博的声音出现，那是遥远的声音，来自他的内心最深处。
“少熙，我这辈子就和风沙较量到底了，太多的事情都无疾而终了，我一定要做一件有结果的事情。”
“嗯。”
“我去吧。”
“什么？”
“接送孩子上学。”
“啊？真的啊，少熙，太好了。”
“不要钱。”
“那不行！”
“反正不要。”
少年的心事如风，总是疾驰而过，呼啸着掀起一圈圈尘土；少年的心事如水，总是滴滴答答，撩起层层涟漪，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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