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杨戬到底还是见到了玉鼎真人。

一身玄衣衬得清冷仙君几乎透明，杨戬只觉得师父好像已经遍布裂纹的水晶，他只消轻轻一碰、尚在昏睡的仙人就会碎掉，然后然若激流中的泡沫一样消失。

元始和太清这几天几乎寸步不离，甚至都打算把对医术并不如何精通的通天也一起叫过来——谁让他法宝众多呢。不过因为玉鼎的情况其实并没有很严重，暂且还到不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元始天尊这才忍耐了下来。

杨戬现在又哪里顾得上那许多。勉强维持住了礼数对师祖行了礼，杨戬的心思就都放在了玉鼎真人身上。元始和太清倒是也不介意，这种时候他们又哪里顾得上摆架子，若是杨戬真的那么面面俱到、看不出一点着急的样子，他们两个反倒才不满意。

两位手段出众阅历不凡的神仙都看不出来玉鼎身上有什么不对，杨戬自然也是没有办法的。他唯一能做到也只有守在师父旁边，不想错过一点不对。

玉鼎现在的确没什么大碍。

他醒不过来也不是因为本源有损，而是被困在了梦中。

虽然身在梦中，玉鼎却记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围似乎很喧闹，又似乎安静到像是一片死地。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原地，就好像他还是当初冰天雪地之中的一颗玉石。

但是有一件事玉鼎很清楚。周围的一切都是催着他去毁灭自己的。

这是他的宿命，但是他天生的责任却让他一定不能走到这种地步。

玉鼎就这么坐着，被风霜雨露慢慢侵蚀、被刀砍斧凿，被雷劈火烧。他被摧毁在天地的威能之中，可他的意识却没有消失，而是化作了一阵微风。

哪里有风到不了的地方呢。

玉鼎飘过高山与低谷、见证了仙神的没落与人族的兴起。其实又哪里有什么差别，仙神与凡人，有着相似的外形、相似的内里，连阴暗之处都一样。最大的不同大概是人族没有神仙的威能罢了。

这些都是太无用的招数了。

玉鼎经历过万年的孤寂，也经历过幽墟之刑。他很早就有了意识，却被困在玉石外壳里面，连动作都不能。如今变成无处凭依的风，也不过是换了一种无能为力罢了。

一直到他看到一个黑色的清瘦背影。

极北之地淬炼出来的冷硬石心终究动了一动。

再坚硬的石头也怕缝隙里面的种子，而杨戬，正是最有生命力的那一批种子中的一个。他实在是太怕死了，怕死的无声无息、怕到死也不能再见想见的人一面、怕死于一事无成。杨戬的恐惧让他拥有面对一切艰险的力量，让他落到一颗无缝的顽石上也能钻出一个小洞来。

哪怕年对不对、哪怕这个背影冷硬孤寂到完全不像他的小徒弟，玉鼎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谁。

杨戬。

他还未定下名分的弟子。

玉鼎其实一直不懂感情。他的世界只有该不该和想不想，很少能体味到所谓情感。但是玉鼎又很聪明，他的聪明让他能做出别人想要的反应，就比如璇玑能轻易讨好羲和。可这种讨好玉鼎并不愿意常常为之。

所以，他也不是很能读懂这个杨戬的悲伤和虚张声势。

但是玉鼎太清楚一个不在乎其他人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了，就像是他自己一样。玉鼎绝不会一边诱使其他人对自己动手、一边又难过到好像眼睛里都在下雨，也不会明明有杀招可用却刻意收手，更不会与因为其他人兵戈相向而恍惚——哪怕对方是太乙、是黄龙、是元始天尊。

为什么会这样呢。

玉鼎不由得有些好奇。

他第一次让自己停了下来。这件事其实本也没有很难，只是玉鼎不想而已。

玄衣𫄸带的仙人立在一旁，虽然心里颇有些感兴趣，面上还是古井无波、如玉雕一般。

他看着这个杨戬扮作恶人模样，为了放水破绽百出，去偏偏没有一个人能看透。为首的少年身上气息驳杂，看样子也是个仙凡之子，却不如杨戬远矣——他指的并不仅仅只是修为，还有心性和资质。而且，玉鼎能感觉到，现在的人间已经没有多少灵气了，清气稀少到只能蕴养出来一些精怪，而不能让神仙久居。毕竟后来的这些神仙不似他们这般天生地养的神仙，他们修行取的是清浊二气并存之道。

他是杨戬，但是不是玉鼎的徒弟杨戬。玉鼎真人再理智不过，绝无半点混淆的可能，更无什么恻隐之心。也只有看见哪吒的乾坤圈混天绫时，玉鼎的眼神才有了点波动。

这两样都是太乙真人的法宝。

原来是太乙的徒弟吗。玉鼎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竟然是阐教弟子。身为阐教弟子，却与他人一起围攻自己的同门手足。太乙还真是教了个好徒弟。

玉鼎全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对，更不觉得自己偏心、在还没弄明白谁对谁错的情况下就开罪哪吒。

谁对谁错有什么重要的呢？他们阐教可从未自诩正义，正相反，谁把阐教和正义联系在一起，如果不是在反讽的话、那就是脑子坏掉了。不管怎么样，哪吒都不应该和其他人一起围攻杨戬。杨戬如果背弃师门自有他这个师父清理门户，如果不是，那就是私人恩怨。哪吒可以选择不帮，但是却不能助着外人残害同门。

以玉鼎的修为，他轻易就看穿了哪吒的莲花真身。如此还魂之法想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能让太乙这么在意，哪吒的身份倒是也很好猜。尤其是看见杨戬和他身上同样的因果线，时间和身份都能吻合的，也只有灵珠子了。

在那些人和杨戬的共同努力之下，杨戬终于被打败了。

玉鼎好像在看一出荒唐戏，虽然看在眼中、却并不如何入心。只因这些人实在是荒谬，竟然说杨戬用不了宝莲灯是因为杨戬没有慈悲的法力——玉鼎倒是不知法力也分慈悲与否了。而且他看得分明，这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莲花灯罢了。它的威力并不是因为它是什么法宝，而是上面带着女娲封印进去的法力。

虽然总说女娲不善战，但是那也要看对比的对象是谁。当年能做女娲的对手、把她衬托的宛若一个只会发疯的花瓶一样的对手，又有哪一个是好惹的。

而如果宝莲灯真的要用慈悲的法力才能使用，女娲反而是第一个会被宝莲灯拒绝的神仙。

再说开天神斧。那种东西早就已经被毁掉了，玉鼎之前还想着去用被废掉的斧头给杨戬重新炼一把剑玩呢。毕竟开天神斧虽然已经被毁掉，但是材料确实难得。大能看不上，小神仙找不到。玉鼎从前也是不在意的，但是拿来炼一把给杨戬学剑术用的剑倒是不错。

这把并非是开天神斧，不过倒是有些相近的气息。想了片刻，玉鼎才从记忆中找出这件法宝的踪影来。

这是巫族的宝物，作为最像盘古的存在，他们的至宝其实也并不比开天神斧差太多——不过这也无从证明。开天神斧开了天地，巫族的法宝又没办法也去开天辟地一番来证明自己的威力。

只是，这斧头早已经被玉鼎一剑劈碎了。

当年巫妖之祸，玉鼎曾助战妖族前锋部队。在他剑下从此消失的仙神宝物那么多，一把斧头的确不值得去牢记。

此间的玉鼎竟然留下了这把斧头吗？玉鼎倒是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这把斧头当年的确给妖族带来了许多麻烦，玉鼎这才动手将其劈碎。

一剑让仙神胆寒、足不出户多年依旧凶名在外的玉鼎真人万万不会想到，他在这个世界的名声可好的很，简直是和善好人的代名词。只不过倒是也不需要他这个同位体太过羡慕，毕竟这是拿天资换的。

这个世界同样博览群书的玉鼎真人，是个只会背不会修炼的“偏科”学生。不过玉鼎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就是了。

一直到那被唤作“沉香”的青年一斧头劈在杨戬身上，然后被其他人叫着去救母亲时。玉鼎这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慢慢的向前、一点点的靠近杨戬。其实他也没有很认真，但是因着他的缓慢速度和端方风姿，这脚步总也显出了一点郑重来。

杨戬已经快死了。

他倒在溪水里，倒在昆仑山外。黑色的衣衫沾了血，一点也不明显。只有一波一波的溪水冲刷他的身体时才能见到氤氲的红，才能知道他到底伤的多重。

玉鼎蹲下身子，黑色衣摆在生着柔嫩青草的地面上铺展开，像是一只蝶，又像是传说中的报丧鸟。

玉鼎的手中当然是沾过很多血的。

他杀过很多神仙，也杀过很多巫族。一把剑斩杀过妖兽，也在他出山相助当人族首领之师的广成子时染过人族的血。

玉鼎当然看过很多次流血的场景。但是这又好像是他第一次知道，一个神仙的血竟然能这么多，好像流不完一般，把溪水都染的红透。杨戬的半边身子就这么被浸没在浅浅的溪水中，威风凛凛的银黑衣袍湿哒哒的黏在身上，让他看起来可怜又狼狈。他却并不在乎这些，只是空洞的看着天空。

他在看什么呢。

玉鼎真人随之看去，只见一片天空晴朗到没有一丝白色。突然，天边多了许多五彩光华。

杨戬突然笑了，笑声又转为了一点惊异。

“你是谁？”

他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凭借着对小徒弟的了解，玉鼎辨认出了他的口型。

素来喜洁的玄衣仙君却突然伸出手，擦干了杨戬眼尾一滴混合着血的水珠。

“逆徒。”

浅色薄唇张合，一句斥责便脱口而出。

一直以来抱着一种飞蛾赴火版决绝之心的杨戬眼睛突然一热，有什么东西在瓦解。半晌，他闭上了眼睛。

“你不是我的师父。”

没错，他不是他的师父，他也不是他的徒弟。

玉鼎耳边响起了小徒弟一声声的呼唤。玄衣仙君看着指尖上的红出神，然后突然起身。杨戬就这么看着他一步一步的远去，一直到化作一缕微风、再不见玄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