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玉鼎醒了。

梦中之事就好像梦幻泡影，茫茫然留下一片白花花的空隙。玉鼎不由得有些恍惚，却又无从想起。

神仙一般都是不做梦的。他们的梦往往有很重要的意义。玉鼎的梦便是如此。

只不过有的时候该放弃就要快些放弃。既然寻不见梦中情景，那该想起来的时候就会想起来，现在又何必着急。

玉鼎起身，然后在床边发现了一个姿势别扭的小少年。

杨戬。

玉鼎的耳边突然想起一声声呼唤，随着这道声音，他的眼前是方才融了残雪、生出一片绿茵的草地，还有一条浅浅的清溪。

恍惚一瞬，玉鼎动作很轻的下了床。杨戬本就神经紧绷，虽然玉鼎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是他还是察觉到了身边的变化，立刻醒了过来。

师徒两个人沉默的相对。

“师父!”迷迷糊糊的醒来，杨戬起先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等确定自己看到的的确是玉鼎真人之后，少年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小杨戬一扑，顿时抱住了玉鼎真人的腰。

“您终于醒了。”

杨戬实在是有些后怕。

连元始天尊他们都没有办法，万一他的师父真的醒不过来了……

玉鼎微微一僵。他并不是很喜欢亲近别人，杨戬或许从前是，可是自玉鼎见到他开始，杨戬就是沉默而克制的样子、总是怀有一腔愧疚于怨愤。像这样的场景，其实师徒之间并没有发生过几次。

杨戬当然察觉了玉鼎真人的不习惯。但是他现在可不想做什么乖巧徒弟，在差点失去了自己的师父之后，已经开始对失去抱有阴影的杨戬只想确定玉鼎真人是真实存在的——至于那点幼稚的报复心，这就不必多提了。

玉鼎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这是他的徒弟，他剖心摧骨让他前途坦荡无忧的徒弟，又不是什么敌人，玉鼎总不能一剑劈过去。而他的师父元始天尊，老神仙一副自己眼瞎的样子，目不斜视的径直带着自己的师兄一起夺门而出。

看不见，他看不见。

元始天尊拿玉鼎是没有一点办法，要说罚，玉鼎从来不违抗，甚至有时候元始天尊不想罚玉鼎，玉鼎还会自己给自己定下刑罚——谁让他就掌管昆仑戒律呢。而且，玉鼎认罚，但是从不认错，更不会改。可不罚，一来没办法服众——虽然也没什么人有意见，二来也是元始天尊自己不甘心。

要是不罚玉鼎一下，下一次他岂不是更放肆。毕竟玉鼎的犯错向来不是仗势欺人恃强凌弱这种事——这在阐教也算不上错，更多的是玉鼎不珍重自己。元始天尊是打定了主意要让玉鼎知道改正。

打不得——至少现在打不得，至于骂，玉鼎真人虽然说话也不是很中听，但是的确没有这个习惯。威名赫赫的仙君一时间竟然真的被一个小少年缠的脱不开身。

“……你先放开。”僵持许久，玉鼎真人终于放弃。

“不要。”杨戬拒绝的很有底气。

“……”玉鼎真人沉默。只是一剑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可疑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杨戬很快便转移了玉鼎的注意。

“杨戬很害怕。”开了头之后，后面的话便也不觉得难为情了。“若是师父你真的醒不过来，那徒弟又该怎么办。”

玉鼎对杨戬来说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他对杨戬威严似父亲、又温柔如母亲，他是杨戬的希望、恩人、余生的明灯。杨戬无法想象自己再次失去一个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的人会怎么样。

“太乙师兄会照顾好你的。”

杨戬难得诉之于口的一腔细腻感情就这么被噎了回去。

他……他又哪里是怕自己以后再没有师父了!人长了腿就会走、长了嘴就会说话。就算不能行走也不能说话，杨戬也能凭着毅力爬出玉泉山。他的确是害怕自己失去师父，可是这个师父有名字!

见玉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说错了，杨戬指尖扣紧掌心，然后转头就跑了出去。

他暂时!不太想和他师父说话!

“师祖，师伯祖。”

刚出了门的杨戬就正撞上两个笑眯眯的老神仙。

元始天尊原本是青年模样，可后来也喜欢上化作白发苍苍的老年样子、捋着胡须故作高深。也只有一个通天在这些人里面格格不入。

杨戬深知神仙是如何耳聪目明，更何况是元始天尊和他的师兄这等修为的神仙。只怕是他和他师父的对话都被听了去。现在尚且还年轻的杨戬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撒娇没什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也没什么，可是被这么多人听见了就让他招架不住了。

“师父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他都感觉到杀气了。“杨戬不敢打扰二位为师父诊治。”

看似礼数周到实则没给人一点机会的告退之后，杨戬急匆匆的离开、好像身后有恶鬼在追。被当成恶鬼的师兄弟只看见了飘起的发尾、还有一段浅青色的发带。

“玉鼎竟然能一句话就把杨戬噎走。”还想看点热闹的太清有些遗憾，不过更多的还是赞叹。谁说他的师侄没有情商的？这不是很敏锐嘛。

元始天尊沉默。他都不好意思说，玉鼎恐怕是真心的。

玉鼎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虚弱了些。之前没来由的昏迷元始天尊不解，玉鼎也没有解释。定定的看着他片刻，元始天尊终于还是默认了这件事。

既然做师父的已经醒了，而玉鼎与杨戬约定的时间也已经到了。玉鼎没什么不满意杨戬的，至于杨戬的态度，那不是已经很明显了。于是昆仑又开始热闹了起来，开始准备杨戬的拜师典礼。

其实只是拜个师的话远不需要那么隆重。他们这些神仙不注重这个，而且阐教截教加起来也没有谁拜师是这么隆重的——当初那件事除外。只是谁让这是玉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收徒、而且还很可能是唯一一次收徒呢，自然是意义非凡。

最重要的是，此次拜师典礼不仅是让其他人知道杨戬是玉鼎的徒弟，也是昭显玉鼎对杨戬的看重，让别人、尤其是天庭知道，杨戬的身后并不是空空荡荡。

虽说如此，可这次拜师典礼到底没有像当年通天教主办的那么张扬。

这反而才是常态，若不是通天平时性格就张扬恣意、而且当时他与元始之间的小小争端被闹得神仙之间都有所耳闻，被顺势推出于人前的璇玑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接受。

眼见着大典即将来临，玉泉山上的师徒反而是最轻松的两个。

玉鼎身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他行走坐卧皆与从前无异，端正间自带一种疏冷风流。至于脸色，栖风枕雪的仙君本来也是苍白的宛若玉雕，不见多少艳丽之色。

只是杨戬到底是知道玉鼎曾经伤的多严重的，一时间怎么能就真的当玉鼎已经全然无碍了，自然是小心翼翼的很，仿佛他呼吸重了些就会让眼前雪铸一般的神仙化掉。

玉鼎不懂，但是徒弟乖巧一些总是让人舒心的。

被元始天尊明令禁止他最近再去修炼的玉鼎有了更多时间去看着杨戬的研习。一直到现在，杨戬身上的灵根也没有被玉鼎解封。杨戬日日吸纳清气与日月精华、日日又像是漏水的水桶一样只能任由身体里面的灵力逝去。不过杨戬本也做惯了凡人，并没有因为短短一段时间的神仙经历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超脱于人族了。对此，杨戬倒是也适应的很好。

经此一事，杨戬也稍稍大胆了许多。至少他敢对着玉鼎真人亮爪子了。

玉泉山没什么是非用法力不可的，于是玉鼎就彻底被剥夺了其他的权利，小徒弟只让他做一个受供奉的神仙、剩下的都由杨戬自己跌跌撞撞的去操持。

其实，单看一个小少年绷着一张还稚嫩的脸、严肃的对待那些杂物的样子，还是很有趣的。之前只是简单的用法术就能做到的事情现在都要杨戬自己动手。杨戬倒是并不介意，只是有些事情他现在这个身量做起来实在是不容易。

就算如此，杨戬也没想过去找其他师伯求助。

他师父明明是那么高洁傲岸的一个神仙，又怎么会愿意让其他人看见自己虚弱的样子呢。且先不提杨戬到底对玉鼎有多少滤镜，不过师控本性如今却初见端倪。

而且，杨戬心里其实还有一点不曾对任何人说起的想法。

他总觉得，他师父这次的事很可能和他有些关系。

这种猜想没有一点理由、甚至说出去很可能会被人嘲笑。毕竟那可是玉鼎真人，就算杨戬现在还没正式踏入仙途，他却也根据书上的只字片语窥见了他师父昔日的风姿与煞气。这么强大的神仙，怎么会因为他一个小小的仙凡之子便栽了这么大的一个跟头呢。

可是如果不是，其他人为什么要瞒着他？师伯们的徒弟也就算了，可他是他师父的徒弟啊。再加上元始天尊好像有些不一样的态度……虽然有些牵强，但是杨戬却觉得自己发现的就是真相。至于到底是不是如此，他以后会知道的。

现在，他更想多做些什么。不是因为有负罪感，只是他想为师父效劳。

光阴慢慢流转，杨戬的拜师礼也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