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用眼睛去瞄准他的时候,陈姝突然很想伸手摘下他的墨镜,这样就能看清他的眼睛,里面会有自己更小的一片阴影。至于能获得怎样的有效信息,可能也不是很重要。她用反问句排解自己的疑问,她为什么要挑衅我呢?
全圆佑也许不用,刚刚只是我的猜测。
或者说揣测。往往揣测前缀饰着恶意,于是全圆佑在讲出口的一瞬间替换了用词,他精通此道,自己偷窃掉自己想表达的部分,改梁换柱一番,继续粉饰出温和的局面。
这列车是行进最缓慢,却也最显颠簸的,连车轮轧过铁轨发出的轰鸣也显得震耳欲聋,全圆佑疑心再驶出几里它会彻底报废,车厢脱轨,零件散落一地,所有人也会变成零件的一部分。
陈姝的动作令他微微笑起来了,隔壁座位上长相很本土化的大叔已脱下鞋盘腿而坐,全圆佑收回视线,摇摇头。
全圆佑挑衅不到她,就算你把我的手砍下来,她应该也没什么所谓。
这句不是猜测。
陈姝你猜中了吗?
她坏心地舍弃揭晓谜底的身份牌,模棱两可。在心里描摹没跟随这句话落下的,他的名字。全圆佑、还是?她触摸不到对方的实际,精准地咀嚼这份语言的掩饰魅力。
陈姝我不会砍你手脚。
她更凑近他些,想象黄色镜片下自己的衣服会变形成什么颜色?视线专注地像测量他的五官,期间无意识地眨过两次眼,无关痛痒似乎又别有用心,被一笔带过。
全圆佑将墨镜摘了下来,于是世界暂且恢复了本来的模样,也还原了陈姝衣裙的颜色,垂下眼,觉得她贴过来的动作像条蛇,柔软、无骨,半短的发顺从依偎在两颊,是乌发,冷白的脸,距离无限趋近。
最终停在一指间,视线交叠,全圆佑总有这样的本领,擅长流露出一点纵容,像是全然的妥协。车厢里开始自成宇宙,无秩序的繁荣,缅甸人开始叫卖、乞讨,乘客或坐或卧。
她屏退周围的噪音,气味却难以消却,尽管躲避不了,还是往外挪了点,又从人群中筛出感兴趣的信息。过道走来一个提着鸡蛋篮子的人,篮筐里的鸡蛋排列整齐,有点像站岗的哨兵(有两个倒下了)。
陈姝师真。
她手指其中一个鸡蛋,躺倒的其中之一。
陈姝我想要这个。
请求、要求,也可能只是发表感想,因此忽略对方是否会讲缅语、鸡蛋是否售卖的客观条件。像伸手要糖的小孩,记忆雀跃地回流。
男人穿衬衫,女人裹纱笼,几乎每个人都蹬着一双拖鞋,新奇事物吸引目光是理所应当的,是以在陈姝头摆动成拨浪鼓——低速版本,的时候,全圆佑也观察,乱哄哄的环境里,他显得更安静含蓄。陈姝开口后,全圆佑也看到了提篮的人。
矮小的老妇,头发花白,在过道挪行,皮肤泛着黑黄色,松弛,穷困的生活在她脸上刻出苦大仇深的沟壑,也让她整个人萎缩,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全圆佑站起身,几乎把老妇人整个罩住,他低下头,也躬起身子,最大限度折叠身高,包括气质,凭此融入,或者说入侵。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全圆佑身上,他垂下的睫毛被染成光的颜色,光用翻译器并不足以达意,当地语言复杂与多样快赶上她篮中鸡蛋。于是全圆佑讲最常见的英文,他还没傲慢到愚蠢,只是几个单词,够阐明目的,甚至还上手比划了几下,这让场面变得像聋哑人沟通但全圆佑耐心足够,他始终保持友好的微笑,格外温和有礼,甚至越发弯起身子,也和老妇人靠得更近,最后以一美元成交,两个。老妇人拿走全圆佑那张崭新无折痕的钞票,全圆佑让两位躺倒的“朋友”在他掌心中继续沉眠,他回到陈姝身边,摊开手,很认真的。
全圆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