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欢

练武场的喧嚣被天欢抛在身后，那只新来的蛟龙——冥夜的身影，在她眼中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点缀。

她目不斜视，径直向前。

“见过圣女。”

清朗的声线带着恭敬传来，是那蛟龙在行礼。

天欢脚步微顿，侧目瞥了他一眼。父亲天昊前些日子的安抚犹在耳边，加上冥夜此刻姿态放得极低，天欢心中那点因身份带来的天然排斥淡了些，只矜持地微一颔首：“嗯，起来吧。”

声音带着一丝属于圣女的疏离。

“谢圣女。”冥夜起身，垂手而立。

天欢不再停留，裙裾微扬，身影已翩然远去。

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偶遇，被她抛诸脑后，未起半分波澜。

然而，当夜幕深沉，万籁俱寂之时，这份平静却被骤然打破。

天欢陷在了一个混乱而激烈的梦境里。

具体发生了什么，当她大汗淋漓地惊醒时，已如指间流沙般难以抓住。

唯有一种情绪，如同烙印般深深烫在她的神魂之上——对冥夜那刻骨铭心、几乎要焚尽理智的滔天恨意！

她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黑暗中，她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梦中那几乎要撕裂她的愤怒和杀意。

“怎么会……”天欢喃喃自语，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

她并非凡俗之人，身为腾蛇圣女，修为精深，她的梦境绝非无的放矢。

尤其像这般带着如此强烈、指向性明确的负面情绪的梦，在她们的世界里，往往被视为天道示警或某种预兆。

可这预警来得太过蹊跷！

昨日在练武场亲眼见到冥夜时，她心中分明毫无异样，甚至因父亲的安抚而存了几分淡然。

为何仅仅过了一夜，就突然梦到他并生出如此深重的恨意？

天欢本就因蛋壳碎片之事疑窦丛生，此刻更是本能地警惕起来。

她绝不相信这是巧合。

比起虚无缥缈的天道预警，她更倾向于——自己被人算计了！

有人想借她的梦境，或是利用某种她尚未察觉的媒介，在她与冥夜之间种下仇恨的种子，甚至想操控她的情绪！

这个念头让天欢的面色瞬间黑沉如水。

她虽骄纵，却不蠢，事关自身安危和可能存在的暗算，她绝不会掉以轻心。

“爹爹！”天欢掀开锦被，甚至来不及仔细梳妆，仅披了一件外袍，便如一阵风般冲出寝殿，径直朝着玉倾宫的主殿疾奔而去。

在她此刻的心智里，遇到这种无法理解又极其危险的事情，第一时间找父亲解决，是毋庸置疑的选择。

主殿内灯火通明，天昊正端坐于玉案之后，神情肃穆地对着站在下方的冥夜讲解着什么。

冥夜听得十分专注，姿态恭谨。

天欢的身影如同一道流光闯入殿内，带着一股焦灼的气息。

她的目光在触及冥夜背影的刹那，心头那股源于梦境的恨意竟不受控制地猛烈翻腾起来！

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烈情绪而躁动了一瞬，指尖微微发凉。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强压住脸上可能流露出的怨毒之色，但那骤然变得冰冷锐利的眼神和微微急促的呼吸，却瞒不过上首的天昊。

“欢儿？”天昊第一时间察觉了女儿的异常。

她脸色发白，眼神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惊惧的复杂情绪，直直钉在冥夜身上。

天昊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显，立刻对冥夜道：“今日就到这里。我所讲的技巧，你回去好生揣摩，融会贯通。”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是，多谢神君指点。冥夜告退。”冥夜敏锐地感受到殿内气氛的微妙变化，尤其是圣女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让他后背微凉。

他不敢多问，恭敬行礼后迅速退出了大殿。

直到冥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天欢才猛地松了一口气，那股针扎般的恨意稍减。

她立刻像寻求庇护的雏鸟般扑到天昊身边，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委屈：“爹！有人算计我！”

天昊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周身瞬间弥漫开一股冰冷的威压，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他反手握住女儿微凉的手，沉声问道：“谁敢！欢儿别怕，告诉爹，哪里不舒服？谁对你做了什么？”

他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从妺女的后手到潜在的敌人暗算，每一种可能都让他杀意沸腾。

天欢定了定神，将自己从昨日在练武场见到冥夜，到今日清晨莫名惊醒，以及那诡异梦境带来的滔天恨意，原原本本、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天昊。

她着重强调了那恨意来得毫无缘由且极其强烈，远超她的控制，更点出关键：“爹，我昨天见到他时明明好好的！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睡了一觉就变成这样了？这也太奇怪了！而且……而且前段日子那蛋壳碎片的事情还没弄清楚呢！我总觉得……这更像是什么人搞的鬼，想害我！”

她仰着小脸，眼中是清晰的恐惧和被冒犯的愤怒。

她本能地将这突如其来的“恨意”归咎于某种恶毒的算计，而非自身的问题。

毕竟，在她单纯的认知里，她怎么会无缘无故恨一个昨天还觉得无关紧要的人？

尤其在她刚刚经历了蛋壳碎片消失这种离奇事件之后，这种“被暗算”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天昊听着女儿的讲述，心却如同沉入了万丈冰窟。

天道预警？

他当然知道女儿这个修为层次，梦境非同小可。

但天欢的质疑也正中了他最深的恐惧点——时间点太巧了！

蛋壳碎片神秘消失，天欢灵根完美融合，修为一日千里……这些都在无声地挑战着他自以为牢固的控制。

如今，又突然出现一个指向冥夜的、充满恨意的“天道预警”？

这真的是天道示警吗？

还是……妺女那沉寂已久的意识，或者她血脉中某种无法磨灭的印记，在冥夜这个“蛟龙”出现后，被悄然触动了？

那恨意，究竟是预警未来的危机，还是……来自妺女灵魂深处的某种本能反应？

旱魃与蛟龙……上古之时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仇怨？

天昊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玉案边缘，力道之大，几乎要在上面留下刻痕。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女儿写满依赖和寻求保护的小脸上，那份纯然的天真与信任，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反复割锯着他内心最柔软也最黑暗的角落。

他一边担忧女儿的身体是否在不知不觉中被妺女的力量侵蚀、影响甚至控制，一边更恐惧着——如果这恨意真的源于妺女，那是否意味着，那个被他亲手埋葬的灵魂，正在苏醒？

她若想起一切，想起他的所作所为……她还会是眼前这个抓着他袖子叫“爹爹”的天欢吗？

“爹？”天欢见父亲久久不语，只是脸色越来越沉凝，眼神复杂得让她看不懂，心中不由得更加慌乱，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天昊猛地回神，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大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温声道：“欢儿莫怕。爹知道了。此事确实蹊跷，爹会立刻彻查，绝不会让任何人算计我的女儿。”

他的声音平稳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然而，在他宽大袖袍的遮掩下，他的另一只手却已悄然捏碎了一块传讯玉简，一道无声的命令瞬间传向了他最隐秘的心腹：

“查！彻查冥夜此蛟来历，事无巨细！同时，加派人手，严密监视圣女天欢，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灵力波动，情绪变化，皆需记录在案，即刻回报！”

女儿的惊惧眼神和那指向冥夜的莫名恨意，像投入他心湖的最后一块巨石。

他脚下那看似坚固的冰面，终于发出了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迷雾越来越浓，而他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的权柄，在风暴真正来临前，试图抓住那摇摇欲坠的平衡。

玉倾宫主殿的灯火，映照着战神天昊从未如此凝重而充满疑虑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