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欢

巨鸟的哀鸣在乱石堆上渐渐消散，盘旋的鸟群发出几声不甘的尖啸，终于放弃了这难啃的硬骨头，振翅高飞，化作天边几抹不祥的黑点，最终消失在昏黄的暮色里。

紧绷的弦骤然松弛，劫后余生的瘫软感瞬间席卷了整个部落。

压抑的哭泣、粗重的喘息和伤者的呻吟此起彼伏。

人们松开紧挽的手臂，腿脚发软地跌坐在地，脸上交织着疲惫、恐惧和一丝庆幸。

“伤员！把伤员带过来！”灵祭司的声音带着喘息，却依旧沉稳有力，如同定海神针。

她顾不上自己手臂上的擦伤，立刻指挥着还能行动的人。

几位族人迅速将受伤的同伴小心地聚拢到圈内较为平坦的地方。

那些被鸟爪撕裂的伤口、被撞伤的筋骨，在松懈下来后显得格外狰狞。

灵熟练地检查着，用随身携带的草药和干净的兽皮条进行紧急包扎。

她的手指沾满了族人的鲜血，眼神专注而冷静，仿佛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并非自己。

另一边，几位强壮的族人则走向那只撞死在乱石堆上的巨鸟。

它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山，羽毛凌乱，身上插着几根断裂的石矛。

他们眼中没有恐惧，只有面对食物的郑重和效率。

石刀和骨刃翻飞，熟练地剥下坚韧的鸟皮，剔下大块暗红色的鸟肉，拆解出粗壮的骨头。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但这味道此刻代表着生存的希望，而非死亡的恐惧。

一直忙碌到天色彻底被昏黄的暮色笼罩，篝火重新被点燃，驱散着荒原的寒意和残余的惊悸。

处理好的鸟肉被串在树枝上，架在火上烤炙。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诱人的肉香终于冲淡了血腥气，让疲惫不堪的族人们腹中雷鸣。

大家围坐在篝火旁，沉默地咀嚼着来之不易的食物，补充着消耗殆尽的体力。

石依偎在母亲身边，小口咬着分到的烤肉。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的青。

火光跳跃，映照着青苍白的脸。

她拿着烤肉，却没有立刻吃，眼神有些发直地盯着跳跃的火焰，仿佛灵魂还停留在刚才那场血腥的搏杀中。

石觉得青变了，她身上那种曾经熟悉的、属于部落少年的某种鲜活气儿似乎被抽走了，只剩下一种紧绷的、惊魂未定的沉默。

这让石感到陌生和一丝不安。

这时，族长低沉的声音响起，将石的母亲唤了过去。

石看着母亲挺直的背影走向族长和几位族人聚集的地方，似乎在低声商议着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拿起自己那份还没吃完的烤肉，起身走向青。

“青，”石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青的手臂，将手中温热的烤肉递过去，“你好些了吗？”石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关切和直率。

青似乎被他的触碰惊醒，猛地回过神来。

她接过烤肉，机械地咬了一口，含糊地应道：“嗯，明天就可以赶路了。”声音有些干涩。

石在她旁边坐下，火光映着青清澈的眼睛。

石盯着青的侧脸，忍不住直接问道：“青，你怎么了？”

她不懂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只觉得好友不对劲，就要问出来。

青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烤得焦香的肉块，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股巨大的矛盾感撕扯着她。

一方面，那个“手艺女孩”在生死搏杀中诡异的平静，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她的脑海。

她看着周围那些同样被“天授”过的族人，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强烈的戒备——他们看似是人，身体里却仿佛住着别的东西，一种对部落、对情感漠然的东西。

她们可靠吗？她们真的还是“族人”吗？

另一方面，一个冰冷的事实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她自己，现在也成了“天授者”的一员。

那个关于“石”的梦，那个清晰的、带来巨大便利的知识，是她的烙印。

无论她内心如何挣扎，在部落其他人眼中，她和那些眼神空洞、行为怪异的“天授者”已经属于同一类人。

部落里，现在将所有在梦中得到“教导”的人，统称为“天授者”。

部落享用着天授者的发明——那便捷的拖板、更锋利的石刃、更有效的陷阱……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让迁徙和生存都变得容易了些。

然而，享用并不等于信任。

部落对天授者，始终保持着一种深植骨髓的警惕。

不仅仅是因为她们天授后越来越缺乏常人的喜怒哀乐，眼神常常飘向虚空，对族人的痛苦或喜悦反应迟钝，甚至漠然。

更因为他们的“思想”，像投入平静水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她们随口提出的想法，关于分配、关于组织、甚至关于谁该做什么……都显得那么“不一样”，与部落延续了无数代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

这种“不一样”带来的改变太快、太猛烈，像强行拉长的藤蔓，让原本紧密联结的部落社会结构嘎吱作响，摇摇欲坠。

部落的族长，从来都是能者居之。

最勇猛的猎人，最有智慧的寻路人，最公正的调解者……任何族人，只要展现出足够的能力和担当，都可以在大家的推举下成为首领，带领部落前行。

竞争，是部落活力的源泉。

但唯独对于天授者，族人们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无比坚固的默契——绝对不能让天授者触碰权力。

族人对天授者并不苛刻。

相反，最好的食物份额，最温暖的兽皮铺位，最安全的位置……部落里一切优先的待遇，都给了天授者。

因为他们带来的知识确实宝贵。

然而，这种“优待”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隔离，一种用物质供养换取精神疏离的契约。

族人们用行动无声地宣告：你们可以享受最好的，但你们不能决定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那条通往部落核心权力的路，对天授者而言，是透明的，却也是坚不可摧的壁垒。

而现在，青，也站到了这道无形的壁垒之内。

她该如何回答石？如何解释这如同被撕裂的身份认同？如何面对石那双清澈见底、充满了对“青”这个朋友纯粹关心的眼睛？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青低垂的眼睫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迷茫与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