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终于在漫长的跋涉后,抵达了梦中指引的丰饶河谷。
河水滋养着两岸肥沃的土地,猎物繁多,野果压枝,是天授者们描绘的应许之地。
族人们卸下沉重的行囊,开始用新掌握的技巧搭建更坚固的茅屋,规划储存食物的窖穴,生活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石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奔跑、潜伏、追击与搏杀中变得坚硬而高效。
她手臂的线条日渐分明,眼神里属于孩童的天真被猎手的警觉所取代。
她带回的猎物,从最初惊慌失措的小兽,渐渐变成了更有分量的鹿、羚羊,甚至有一次,在经验丰富的老猎手配合下,她成功给了被围困的野猪幼崽致命一击。
每一次将猎物重重摔在营地中央,迎接她的不再是孩童的欢呼,而是猎手们带着赞许的沉默点头,以及母亲眼中难以掩饰的骄傲与心疼。
那沉甸甸的猎物,是她用汗水、伤痕和无数次心跳如雷的冲刺换来的生存凭证。
与此同时,在河谷边缘一片被特意圈出的区域,青和灵以及其他天授者的“傻野兽”计划,终于从沙地上的划痕和藤蔓模型变成了现实。
最初是几只惊慌失措、试图撞断脆弱篱笆的野兔,然后是几只跛了脚、被石他们“手下留情”驱赶回来的小鹿。
青和她的同伴们,小心翼翼等观察着这些被圈住的野兽。
她们尝试不同的植物投喂,小心翼翼地接近以降低它们的恐惧,修补被撞开的围栏,甚至模仿母兽的叫声安抚幼崽。
失败是家常便饭——野兽挣脱、病死、拒绝进食……每一次失败都让族人们窃窃私语,怀疑那些“被困住的肉”是否只是天授者们不切实际的梦。
但青的眼神却越来越亮,失败的教训比成功的模型更清晰地指向了驯化的道路。
当第一只被圈养的小鹿不再惊恐地冲撞围栏,而是低头啃食青递过去的嫩草时,一股无声的震动在部落中蔓延开来。
虽然离“肉自己长”还很远,但那扇紧闭的门,似乎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时间,这个部落以往只以日出日落、草木枯荣来模糊感知的存在,此刻却以一种残酷而清晰的方式显现了它的力量。
部落的物质生活前所未有地改善着,篝火上烤着的肉更丰盛,陶罐里煮着加了新发现根茎的浓汤,人们甚至开始用热水洗澡、饮用热水——这曾是难以想象的奢侈与“禁忌”。
然而,追逐着生存效率、努力掌控时间的人们,终究无法战胜时间本身。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二十五载的残酷世界里,岁月是比最凶猛的剑齿虎更无情的掠食者。
老族长,这位曾经目光如古井般深邃、声音如磐石般坚定的部落核心,无可避免地衰老了。她挺直的脊背开始佝偻,曾经锐利的眼神变得浑浊,布满皱纹的手掌在篝火旁微微颤抖。
部落的强盛仿佛在她身上加速了时光的流逝。
族人们看向他的目光,尊敬依旧,但悄然多了一丝对“天命”的敬畏——能活到他这个年纪(接近三十),在族人眼中,已是蒙受了神祇格外的眷顾。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部落需要一颗新的、更强健的心脏来引领方向。
下一任族长的选拔,像山谷中渐渐弥漫的晨雾,无声无息却又无可阻挡地开始了。
又是一个筋疲力尽的狩猎日。
石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小茅屋。
屋内一角,一个用新烧制的大陶罐改良的简易“澡盆”正冒着袅袅热气——这是青她们天授知识带来的又一变革。
石舀起锅里滚烫的热水,兑上凉水,小心翼翼地倒入澡盆。
水汽氤氲开来,带着一种令人放松的暖意。她踏入水中,滚烫的水包裹住她酸痛的肌肉和身上细小的划痕、淤青,驱散着山林间沾染的寒意和野兽的腥气。
她舒服得几乎叹息出声。
洗去一身疲惫和血腥,换上干净的兽皮衣,石感觉骨头都轻了几分,却也累得彻底。
她几乎是把自己摔在铺着厚厚干草和兽皮的简易木板床上,发出一声满足又疲惫的呻吟。
这木板床,也是新事物,比直接睡在地上舒服太多。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带着一丝疲惫沙哑的声音:
“石,睡了?”
是族长。
她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身影在门口昏黄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瘦小。
石一个激灵坐起身:“族长?没睡,您进来坐。”她连忙起身让出床边一块地方。
老族长慢慢踱进来,没有坐,只是站在那儿,浑浊的目光扫过石这间虽然简陋却明显比旧日营地舒适许多的小屋——木板床,角落的陶罐,墙上挂着的几件工具。
她的眼神复杂难明,最终落在石还带着水汽、显得干净红润的脸上。
“热水澡……”老族长喃喃道,声音低沉得像在自言自语,“以前,谁敢这么把自己‘煮’了?都说水神要发怒,要收人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因冷水受寒发热死去的族人,又像是在咀嚼这翻天覆地的变化。
石安静地听着,她能感受到族长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新旧碰撞的重量。
“青弄出来的东西,”老族长话锋一转,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还有那些圈起来的‘傻野兽’……她们把部落,弄成了个奇怪的样子。”
她微微摇头,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那片被圈起的土地,“跑得动的肉,才是有骨气的肉。困在那里,养着……那还叫野兽吗?那还是我们祖先猎食的猎物吗?”
她的话语里没有激烈的指责,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困惑与疏离。
她看着石,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的年轻猎手:“石,你如今也是能养活自己、养活族人的好手了。你觉得……这新路,是对的吗?我们这样……还是我们吗?”
石张了张嘴,她想起了第一次面对那只獾时的恐惧,想起了带回猎物时的踏实,也想起了青在沙地上专注划线的侧影,想起了热水包裹全身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放松。
她想说猎物圈养起来就不用每天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捕,想说热水澡洗去了多少风寒病痛,想说新工具让生活轻松了多少……但这些话,在族长那承载了太多岁月与传统的目光注视下,却显得如此单薄。
她最终只是低声说:“青……还有叶她们,想让部落活得更好,更久。”
“活得更好……更久……”老族长重复着,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一个苦涩的笑,“是啊,更久……我这把老骨头,不就‘久’得让族人都快当神供起来了吗?”
她拍了拍石的肩膀,那手劲已大不如前,“睡吧,石,明天还得去追那些‘有骨气的肉’呢。”
她转身,拄着杖,身影慢慢融入门外的夜色里,留下石独自坐在床边,被族长那句“奇怪的样子”和关于“骨气”的叩问,搅得心头一片纷乱。
月光透过门缝洒在地上,像一条冰冷的溪流。
部落的篝火在远处跳跃,映照着飞速变化的一切,也映照着石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迷茫。
追逐着时间,想要跑在生存的前面,可时间本身,似乎才是那个最终无法被驯服、也无法被真正理解的“傻野兽”。
她和青,以及整个部落,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向前狂奔,奔向一个既充满希望又充满未知的明天,奔向一个必然与过去告别的未来。
那夜篝火旁的温暖,仿佛隔着一条名为“成长”与“变迁”的湍急河流,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