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战后的宴会以来,奎斯的腰间便多了一个酒葫芦。葫芦不大,但因为奎斯不胜酒力,一个酒葫芦就够他喝上十天半个月。
“饮酒极度伤身,我并不建议你喝酒。”
“那倒不如让酒精麻痹我的神经,就这样一直沉浸在幻想中。”
奎斯刚刚喝了酒,现在说话醉醺醺的,浑身散发着酒气。
奎斯晃了晃酒葫芦,没听到什么动静,打开向里面瞧去也不见半滴酒。
“我去买些酒来,你就在此地待着。”
“玛伽可不会让我放任你堕落,我最起码也得表现一下。”
奎斯见劝不动祈乔,也只好让祈乔跟着来。
走到一处弥漫着酒香的巷口,奎斯先是深吸一口气,提前品尝一下美酒的气息。
“啊,香啊!就这了。”
奎斯脚下步子看不出任何的章法,活像一个挑事的酒蒙子。找了一家酒楼,进去就不顾店家阻拦,拿着酒舀子舀出酒装进酒葫芦。
“店家,这一舀子酒值多少钱?”
“小孩不准喝酒,快给我拿来。”
“什么小孩?我是终羽族的,只在生命的最后两到三年才会急速衰老,其他时候都是青年的模样。”
“哦,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这一舀子酒就是一两,二十五贡拉。”
“拿去,这里是三十贡拉,不用找了,就当是小费。”
店家接过奎斯放在桌上的三十贡拉,问一旁的祈乔是否要来点酒。祈乔接过酒舀子,又舀了二两酒到奎斯的酒葫芦里,同时自己拿出五十贡拉付给店家。
“谢谢哈,现在我这酒葫芦快满了哈。”
奎斯晃了晃酒葫芦,酒和葫芦的碰撞发出阵阵闷响。奎斯听了后,美美地抿了一口。
“我对你的命运保持中立,但你真就甘愿堕落。”
“解释命运这种东西对于终羽族来说,和看小孩识字差不多。终羽族人人都能看见命运,我们又几时借此改命?”
“你们知道自己会遭到屠戮。”
“差不多吧,预见过会被屠戮,但没想到规模这么大。”
“你不看看自己继续堕落下去的结局。”
“窥探自己的命运,本就是对【命运之神】的亵渎,我不会自讨苦吃。”
二人刚走出巷子,浓郁的酒香还未散去,奎斯趁酒兴未消,又喝了一口。
这一口酒下肚,奎斯几乎到了烂醉的状态。脚下步子愈发绵软,能不摔倒走出巷子都算是奇迹。
迎面撞来一人,那人神色慌张,一步三回头。一不小心还踉跄了一下,要不是用左手撑了一下墙,摔倒就是必然的。而奎斯因为没盖紧酒葫芦,被撞后酒撒出来了一点。
“抓住那人!那人是个小偷!”
那人听到后,正欲逃走,奎斯就随手拎住他的衣领。正想找他偿还酒的钱,却见他手中紧紧护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他用他那遍布老茧的手紧紧地护着。
奎斯眯上眼睛,手上松力,让那人逃了去。
当那叫喊的人喘着粗气跑来时,奎斯装作喝昏了头,胡言乱语地说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包子店的老板见从奎斯这得不到线索,便独自离开,满大街寻着“仇人”。
待酒醒三分后,奎斯带着祈乔找到那小偷。见他正蜷缩在两座大楼中间那勉强能容纳一人的夹缝中,左手掌因为磨破了皮,血液将它染得鲜红。浑身上下颤抖,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嘿!小偷,怎么不吃?”
听到奎斯这么一说,他吓得抖了一下。随后顾不上手心传来的阵痛,将还有余温的包子握在手中,将它藏在身后。
见到奎斯这熟悉的面孔,才渐渐放下戒备。
“多亏了你放我一马,不然我肯定得被抓。”
“你就不怕我是受人之托,前来缉拿你?”
“若真是缉拿,您又怎会带着这么一个柔弱的小女孩。”
“那你就不觉得我是小孩会很奇怪吗?”
“鄙人别的不敢当,但在听力这方面,我还是有信心的,就是连人的呼气声我也能清晰地听见。您是终羽族吧。”
“回答得我很是欢喜,拿去。”
奎斯朝他扔去一个布袋,里面是三百贡拉,虽算不上多,但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金额。他见是贡拉,便原地放下,让奎斯拿回去。
“怎么?不稀罕?”
“鄙人突然有了这么一笔钱,他人会认为我是偷的、是抢的,就是不会认为我是靠自己得来的。您倒不如给我点干粮,我也好解燃眉之急。”
“什么燃眉之急?”
“鄙人家中尚有一名卧病在床的妻子和一个尚在学步的女儿,有了干粮也能缓解一下问题。”
奎斯拿出半袋子饼干,那人便拿了去。
“你叫什么,我总不能叫你小偷吧?”
“鄙人姓吉,单名一个福。”
“吉福?怎么取这么个怪名字?”
“在这乱世中,总还是有人想要有点挂念的。”
“那你的妻女?”
“妻子名范玲珑,小女名吉禄。”
“看来你也是有挂念的人。”
“不敢当,只是想让妻女能有点希望。”
奎斯笑了笑,便欲离开。吉福抓住奎斯的衣角,向后扯了扯。
“可否到鄙人寒舍一游?”
“报恩就不必了,只要今后少干点不正当的勾当就行。”
“不是报恩,是有一事相求……吾妻前些日子见过医师,医师断定她活不过九日……鄙人想让您再助我一次。”
奎斯有些迟疑,不敢随意到他人家中,害怕自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祈乔看了看吉福,自己没感觉到什么坏心思,也劝了劝奎斯:“情感不会作假,他确实没有隐瞒什么。”
奎斯得到祈乔的准确答复后,这才敢答应下来。吉福霎时间喜笑颜开,不断地喊着“救星”。
吉福在二人前面带路,仔仔细细地讲述他妻子的事:“吾妻自从生下小女后,身体急剧弱化。原本光润的皮肤变得粗糙不堪,下肢彻底瘫痪,只能卧在床上,等待我带回食物。但也就近几日,她不再进食,有想要自我了结的意思……”
“这还都没死也算是奇迹。”
“没死就是万幸,我也不过想要她能在余生中不再受苦……实在无药可医,那就请您杀了她吧……这不也是解脱吗?”
众人不再言语,祈乔从吉福身上感受到了异样。情绪确实不会作假,但吉福的情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
在吉福的带路下,奎斯见到了那个肮脏的地方——法瓦尔港,那个做着黑色产业的“港口”。
奎斯脸色阴沉,开始重新审视吉福。在他的眼中,吉福也被披上了狼皮,似乎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迷惑奎斯。
“这是你的家?法瓦尔港?”
“哦,大人莫非来过此地?”
“那何止是来过……简直……算了。”
“那便省去了介绍的时间,如此一来,吾妻也就多一线生机。”
奎斯强压心中怒火,恨不能将后槽牙咬碎再吐到他的脸上,然后顺着那被撕裂的伤口向里面望去,看看这副面容下是怎样的龌龊。
在一旁的木屋中走出一人,他愁眉不展,口中碎碎念叨着:“真该死!才玩了三把,就输了六千。指定是那群小子出千了!”
他见到吉福,脸上的不悦消失得无影无踪,似是找了新的发泄口一般。
“嘿!读书人,今天偷……窃来了几个子儿啊?”
“嘿嘿,没有窃,就是凭自己得来的。”
“要我说,你这读了两年的书,倒不如我练了两年的千术。”
“知识是进步的阶梯,读书方能自进。你这千术得来的钱不正,就是送我,我也不要。”
“切,我还不稀罕送你。你连半个子儿都没有,怎么来救你的老婆呀?是不是想找一个新的了?”
那人说完便笑了起来,声音很大,将木屋内的几人也吸引了出来。这几人也是刚刚输了钱,脾气正爆,原本想揍这人一顿,在见了吉福后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讥讽起来。
“嘿!读书人,你老婆怕不是死了,不敢让我们知道吧?啊~”
“怎么着,想给个娘们守寡呀?”
“嘿!读书人,‘守寡’是不是只能说娘们对咱?哑巴啦?怎么不解释一下?”
吉福低着头轻轻地说着:“男的叫鳏夫。再说她还没死,只是暂时卧病在床而已。”
奎斯看不得吉福这个窝囊废在这活受气,便想出手,让这些人尝点苦头。
祈乔擅自拉住奎斯,因为此刻吉福未必会让奎斯上前,自己不拉着,反而可能产生不必要的损失。
吉福缓缓抬起头,向那些正在讥讽他的人笑了笑,便转过身离开。
吉福的脸上没了一丝的笑容,只在看见奎斯正在扫视他时,他才从满脸的愁容中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你当真没事?”
“受人之辱,又何复加之于其?恩仇之事,日后议矣。”
“说话说得人听不懂的怪家伙。”
“就是说不必理会那些人,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吉福这次带路时不再那么健谈,全程沉默寡言,眼睛盯着地面,全程心不在焉。
奎斯想上前安慰一下吉福,刚到他的身旁,吉福就挠了挠耳朵。
“大人,请您不要在我耳旁吹气,我的耳朵还是挺敏感的。”
“我还没有……哦,你的听力确实出众,真的连呼气都能听见。”
“请您快点停下吧,我还要带路呢。”
奎斯放缓了脚步,渐渐退到吉福的身后,保持一个相对合理的距离。但吉福并没有立即停下动作,还持续了一小会时间,才放下手。奎斯只能将着归结于吉福的听力太好了,所以继续扩大两人之间的距离。
祈乔这时对着奎斯的耳朵悄悄地说:“吉福他有问题,他的情绪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我也不好说明,总之后面要小心行事。”
奎斯向祈乔摆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已经收到了。随后,便紧盯着吉福,但始终未能从他身上看出异样。
在经过几分钟的步行后,吉福停了下来,指向一间木屋。
周围虽都是木屋,但吉福的家却十分好认。相较起其他木屋,吉福的家更加简陋,只是一个可以勉强遮风挡雨的建筑罢了。甚至在风吹之下,还会发出吱呀声,在里面住着都得提心吊胆。
吉福轻轻推开门,让奎斯二人等候在外,自己先进去收拾一番。
屋内的烛光忽明忽暗,给本就简陋的木屋披上一层难以捉摸的薄膜。吉福拿着扫帚,将屋内的灰尘扫出。不知积压了多久的灰尘重见天日,四散在空气中,被奎斯吸进肺中,引得一阵咳嗽。
吉福领着奎斯入内,指向一个床铺。床铺上盖着一层薄被子,被子在那动弹着,像是有人在那运动。
“哦,那应该是小女在动,我先把她安顿好再请您出手。”
吉福上前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从中抱出了一个灰色的东西。那东西活泼的出奇,在吉福的怀中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那绝不是吉福口中那尚在学步的小女,但吉福却显得格外关心。
吉福暂且将那东西抱在怀中,交代了妻子的具体病情后,便先带着那东西在一旁坐着,口中哼着跑调的摇篮曲。
奎斯缓缓掀开全部的被子,里面没有吉福的妻子,只有一根粗大的烂树桩。
树桩上的树皮早已干裂,露出其中的白蚁和各种幼虫。脏乱的床单上全是木屑和各种排泄物,散发的臭味难以形容。
奎斯后退几步,让祈乔上前查看。祈乔没见得有惊慌的神色,只是在那看了看,并抓起一把木屑。
吉福见奎斯检查“妻子”过后,没有言语,自己心中有些发慌。不由焦急地问道:“我的妻子怎么样,现在这种情况还能救回来吗?”
“这……你真的确定这是你的妻子?”
吉福不安地向床铺上看了一眼,生怕是有人将自己的妻子劫走。出乎奎斯意料,吉福点了点头,道:“虽然现在是有些许变了样,但我终归还是认得出来的。也请您不要见怪,她此刻容貌确实算不得姣好。”
“这不是一个……”
祈乔打断了奎斯的发言,自己向吉福解释道:“你妻子的状况是在你女儿出生后出现的,我们还需要看看你的女儿,不敢私下定论,免得产生误解。”
吉福安心了许多,将自己手上那东西递给祈乔。那东西刚到祈乔手上,便一个翻身逃出,直奔吉福的“妻子”而去。
那东西掷地有声,动作敏捷,虽是用四足爬行,但也就仅限这一点与婴儿相同。
那定然不是吉福的女儿,只是一只身形庞大的老鼠,嘴边还有一些木屑和虫子体内的汁液。它刚一落地,吉福便惊慌地想上前重新将它抱起来。
它爬到树桩上,用它的牙齿啃下一层层树皮,然后贪婪地将里面的虫子一个个送进腹中。
“哎哟,现在你娘身体不好,就别喝母乳了哈。我这还有点吃的。”
吉福从奎斯给他的袋子中拿出一块饼干,掰成小块后,递到“女儿”的口边。这才将老鼠从树桩上吸引下来。
奎斯不知如何开口向吉福解释,便看向祈乔。祈乔眯着眼睛,心中已悟出了个大概。
“他大概是有精神分裂,最好不要说穿,演着点。”
奎斯先是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开始装模作样地诊断起来。
吉福在一旁祈祷,不时上前抚摸一下“妻子”的头发,实际上也就是树桩上的青苔。
奎斯不知要怎么告知吉福,说自己能救简直是天方夜谭,说不能有显得残忍。自己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正欲开口告知已经无药可医之时,祈乔先一步夺刀起身,刀刃直逼其“咽喉处”。
吉福吓得连忙起身,紧握住祈乔拿刀的手,额头冒出几滴冷汗。
“你这是要做什么?”
“没救了,现在送她解脱。还是说,你要亲自来?”
吉福双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来,后退几步,将老鼠挽进怀里,轻轻安抚起来。
“动……动手吧,我先出去下。”
吉福脚下步伐轻浮,语气中带着些许哭腔。
祈乔当然没有犯傻去砍一块树桩,只是用床单将它包裹起来。
随后,奎斯装作伤心的模样,抱着所谓的遗体走了出来。
“很抱歉,我们不是专门的医师,也不会什么高明的医术。”
吉福怪不得他们,只觉得感谢还来不及。
接过遗体,吉福止不住地哭泣,泪水浸透了床单,却又被那干裂的树桩全部吸收。
他独自一人抱着遗体向河岸边走去,将遗体绑上一个石块,沉入河底,将泪水彻底溶于河水。
吉福从不远处搬来一块石碑,上面的名字本是“吉福”。因为他从未觉得自己会活得比妻子长久,自己早就准备好了墓碑,只等自己被埋葬的日子到来。
他用石片划去自己的名字,在一旁刻上“苏玲珑”几个字。锋利的石片将自己的拇指划破,几滴鲜血顺着石片流到石碑上,使那几个字更加显眼。
奎斯注意到就在不远处,还有一个类似的石碑,上刻:
苏玲珑之墓
死于难产
风水地葬妻,流水河携女
是非无同旅,盖自忘红尘
最后的几句诗显然是出自吉福之手,他写诗并不好,没什么高深的技巧,但却饱含真情。
这说明吉福从来不是不知道自己妻子已死,甚至是自己亲手将她埋葬,精神分裂也不过是自己为了逃离现实的手段。
奎斯腰间系酒葫芦的绳突然断裂,好在自己手疾眼快,及时抓住了酒葫芦。
但看着自己之前珍重的宝贝,此刻却提不起任何的兴趣。
奎斯想起来自己因何而存在,自己不只是为了玛伽和祈乔,自己还要为了世间的苍生而活,自己的堕落本就是极不负责的行为。
奎斯将酒葫芦交给祈乔,自己亲自上前安慰吉福。
“不必在哭啦,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命运会指引你我,所以不用再悲伤了。”
命运的选择是不可违背的,吉福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命运在愚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罢了。但,我不是弱者,我是命运的见证者,是命运的【昂石】。
奎斯心中所想,自己也是真切地为吉福感到悲伤,但自己不能就此停留,玛伽尚在远方,自己又怎能固步自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