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心死之人

后院古树下，寂静无声。

李莲花脸色惨白如纸，他一只手死死撑在冰凉的石桌上，仿佛不这样做，下一刻就会无力地瘫软下去。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一旁垂眉敛目、捻动着佛珠的无了大师，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莲花和尚……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出那个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

李莲花……是你……告诉我师妹……我还活着的消息的？

说完后，他又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喃喃自语着。

李莲花你不该告诉她的，就让她以为我死在了十年前就挺好的。

无了大师缓缓抬起眼，目光平和地看向李莲花，那眼神深邃，包含着慈悲、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然。

他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

无了大师阿弥陀佛。李施主，出家人本不该言而无信，违背与你之约。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无了大师只是……当日漆施主从百川院来到本寺之时，情形实在……不好。

老和尚的目光投向远处，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同样寂静的午后，声音也变得悠远起来。

几个月前，普渡寺。

一个身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人偶，踉踉跄跄地、毫无目的地走进了寺门。 正是漆青灵。

她身上的衣衫沾满了尘土，甚至还有几处被树枝刮破的痕迹。发髻松散，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脸颊边，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只是茫然地向前走着，仿佛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

她是从百川院一路走来的。或者说，是“逃”来的。

在百川院，她亲耳听到了云彼秋那番假惺惺的忏悔，听到了“碧茶之毒”这四个如同晴天霹雳的字眼！

十年！ 整整十年！

她一直靠着那个“师兄一定还活着”的微弱信念，支撑着自己。

她告诉自己，师兄只是厌倦了，躲起来了，或者受了伤在一个地方休养，总有一天她会找到他。

可云彼秋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凿子，狠狠凿碎了她自欺欺人的外壳！碧茶之毒……无药可解……十年……

那信念，如同最美也最脆弱的琉璃，在她脑海中“砰”地一声，彻底碎裂！炸裂成无数锋利的碎片。每一片都狠狠切割着她的神经和心脏。

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几个字在不断盘旋、重复，像恶毒的诅咒。

漆青灵‘碧茶之毒……无药可解……十年……师兄死了……真的死了……’

她像个游魂一样，浑浑噩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百川院的，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要去哪里。

当她无意间踏进普渡寺的山门时，整个人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茫然地在大殿、回廊间游荡，眼神空洞，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有沙弥上前询问，她也毫无反应，只是不停地走着，仿佛只要不停下来，那个残酷的真相就追不上她。

无了大师闻讯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那个记忆中跟在李相夷身边，灵动活泼、如同朝露般清澈的小姑娘，此刻却像一朵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残过的娇花，失去了所有色彩和生机，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和一片死寂的绝望。

无了大师漆小施主？

无了大师试探着唤了一声。

漆青灵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空洞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无了大师慈祥的脸上。看了好久，仿佛才认出他是谁。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破碎嘶哑的气音，像被砂纸磨过。

漆青灵大师……师兄……他……

漆青灵……碧茶……

漆青灵……我找不到他了……

漆青灵……他真的……不要我了……

语无伦次，字字泣血。

那巨大的悲伤和绝望，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让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无了大师也为之动容，心生恻隐。

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下一秒就要随着那破碎的信念一同消散的孩子，无了大师双手合十，长叹一声。

无了大师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那一刻，什么出家人的戒律，什么与李莲花的约定，在那双盛满了人间至痛、即将彻底湮灭的眼眸前，都不再重要。

若再不给她一点光亮，一点希望，这个孩子……恐怕真的就要碎了。

于是，无了大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有了决断。

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能穿透绝望的力量，缓缓道。

无了大师漆小施主，且莫过早心碎。

无了大师老衲……或许知晓一些，关于李相夷施主的消息。

……

无了大师收回悠远的目光，重新看向眼前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李莲花，语气沉凝。

无了大师李施主，当日情形便是如此。

无了大师漆施主心魂欲碎，几近湮灭。若再无一点希冀拉住她，只怕……

无了大师老衲实在于心不忍，只得……出此下策，将你还活着的消息，告知于她。

无了大师当初老衲劝不动你这个心死之人，若能救下另一个心死之人，也算聊表慰藉。

无了大师老衲……违背了对你的承诺。你若要怪，便怪老衲吧。

李莲花撑着石桌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几乎能想象出当时师妹那副万念俱灰、行尸走肉般的模样……

心头涌动着如同凌迟般的悔恨和心疼。

他怎么会怪无了和尚？他该怪的，是自己。

是他违背了当初对师妹的承诺，才将那个曾经像小太阳一样的师妹，逼到了那般绝望的境地。

若不是无了和尚当时告知了真相，给了她一丝希望……他或许……就真的永远失去她了。

可如今……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再次陷入被欺骗的痛苦和同归于尽的决绝里……这究竟是对，还是错？

李莲花只觉得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的痛楚。

他缓缓松开撑着石桌的手，身体晃了晃，最终无力地靠在冰凉的桌沿，仰起头，望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泣血般的哽咽。

李莲花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