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进在男人曾行走的马路上,感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残破不堪的载体里蔓延开。那东西麻痹了意识,抚慰了与另一半我自己撕裂开时留下的那部分裂口僵硬湿冷的冰凉感。
我似乎看到我那无用的肉体移动了起来,或者,我的确看到我的肉体移动了起来。
它无力的手和脚支撑起无力的身体,我残破的另一半在朝着我而来。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其他的感官简直无法再连接。我看到这股黏腻的风。我听到这股黏腻的风。我触摸到这股黏腻的风。我嗅到这股黏腻的风。残破的魂魄有那么一瞬间像是一个被穿上铁架的纸灯笼,噗一下站了起来。感官完整又麻木,全身心都被迫感受这黏腻的风。
黏腻腥臭,有那么一瞬间像血腥味,又有那么一瞬间像流浪猫尸体腐烂的臭味——我认出这是另一半懦弱无能的我来了。不是挽留不是恳求,这是一种威胁。走过去触摸它,掉进一片深蓝色,滑溜溜黏糊糊,腥臭发酸。其正缓慢又贪婪的吸吮我剩余的一半灵魂。我被另一半我恶心的懦弱舔舐融化,我被我自己浸湿。
我试图像撕开一片膏药那样撕开另一部分的我,我恶臭的敷在我的残魂上不愿意离开。
我用刀刃划开自己平整而无有五官的面庞。在本该长着一张嘴的地方,豁开一条裂缝。接着无数的哀嚎从里面飞了出来,可那些哀嚎不只是我的。
另一半的我走了,我不再完整,却是轻松了许多。我走过那些哀嚎飘过的地方,看它们留下的轨迹。
夕阳暗下去了,光线咯咯咯的笑着,像个孩子一样抚摸着世界,走开了。我感到我随着光线的消失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的肉体应该已经像一片玻璃那样碎掉了,那颗混浊的眼球应该滚动了起来,滚动着去看这个世界的角落。那些角落太狭窄,头骨放不进去的吧?索性就这样解放了眼球也好,让它自由的滚动,自由的看,可惜没有嘴巴不能自由的说。
但那嘴巴应该已经像一个星期三不辞而别的朋友一样离开了吧?或者一起粉碎了了吧?没有喉管和声带也说不出的吧?爽性不说了。那就都闭嘴吧。世界的角落更有刁钻的,眼球也不够细小。看不全就别看了。爽性眼球丢了吧,丢到落叶堆里去。
我这残破的灵魂没有头骨,另一半的我霸占了它,我也没有眼球能滚来滚去。
我离开了。
麻痹感消失了,撕裂的冰冷冲上头脑,其理智之小虫迅速爬出。不再迷糊就好,我要好好的去看。
不知不觉的沿着哀嚎嘶吼的街道,我顺着开启的路灯的灯光爬上了月光。月光麻麻赖赖的,一颗一颗,比沙子细腻一点,比洗衣粉末粗粝一点。一刻一刻,味道咸咸辣辣的,像海盐。月光应该就是天空的海洋了吧,吃起来咸咸的,看起来也是。月光照过的陆地应该也是一股咸咸的味道——如果我这时候再问的话。
月光载着我到了医院门口。
我摇了摇头,再次像坨史莱姆一样滚动到街道上。汹涌的北风此时正火冒三丈的翻涌,不断拍打着街道上那家医院住院部那窗框上架着的身价足以支付普通工人半年工资的隔音玻璃。
相比之下,病房内温和的灯光和润爽的温度就像沾了白糖的棉花。柔软,散发着清香,但没用。
我看到了墙壁那一面的样子。病房洁白的照明灯划动心中的火花,不知名的情绪在心里流动。突然有些亢奋,不自觉往那里靠近,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迷茫的抬起不存在的左手,用不存在的大拇指搓了搓不存在的食指。我默默等待有人推开门把充满消毒水味和西药味的空气卷入我的鼻腔,冲刷我遭月光咸味腌泡的灵魂。我感到自己的灵魂不动了,我感到我的灵魂用被撕裂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渴望着一双手推开它,渴望一双手扶上把手。那里面的空调温度应该调的刚刚好,一切都应该适宜无比。应该只有我身边冒着一股子寒气。
在时钟的催促下,那扇门终于被推开了。如我所想,那扇门带着新鲜的空气被推开带着我的新血液推门而出。我感到我走进去了,也许顺着推开门的空气溜进去了吧?我一定糯叽叽的,关门的时候一定夹到了我的一部分,我一定像喜剧动漫里的搞笑角色那样被拉长了,我一定是像扮滑稽的小丑一样挤进去的。我素未谋面此刻也相隔甚远的,那个冰冷腐烂的肉体里的那颗冷漠又安静的心脏这样子告诉我。
另一个我告诉我,我是走进去的,我相信了。我感到我的灵魂走进去了。应该是走进去的吧?我没有听到脚步声,我走起路来越来越轻了。也许另一半我走路应该也轻轻的吧?到这地方以后我的脚步就越来越轻,我的脚步也越来越漂亮,像天花板上的照明灯一样漂亮。
我漂亮的脚步虚浮在漂亮的大理石纹瓷砖上,从漂亮的医院住院部一楼前台软绵绵的来到漂亮的电梯里。随着漂亮的电梯上升,我的灵魂黏糊糊的部分残留在漂亮的大理石纹瓷砖上,残留在漂亮的照明灯照亮的灯光上,我黏糊糊的,软绵绵的向一个病房爬了过去。我是爬过去的吗?是吧。另一半我说,它看到了。那颗冷漠心脏服侍的大脑说,它也这样认为。我认为我推开了那扇锋利的门,我看到了一个人。
这是这个VIP单人病房服侍的患者。他看起来肥头大耳,腹垂过膝。他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油腻腻的能拧出半斤猪油,我感到我说了这样一句。我感到自己清晰了起来。与上一个男人不同,这位病床上的“安禄山”没有不停移动。我也不用匆匆忙忙的跟在旁边,不用听路边棕榈树的哀嚎抱怨。病房里温暖舒适,没有风,没有云,没有棕榈树。只有头顶安静的照明灯和病房专门装修的伪木痕地板。
他躺的那么安详,手里拿的是新款的iPhone。他肥胖的手在那部iPhone的屏幕上滑来滑去的时候,我感到有东西在我的脑袋上滑来滑去。于是我想着我会买新款的iPhone,我会舒服的躺在床上。我会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我会无动于衷的点一支雪茄。我什么也不改变。
我站累了,于是,我坐下了,坐在一张我想的床上了,兴许我也能像这个男人一样躺一躺。
那个男人躺在床上,真的像想象里的我自己那样拿起了香烟和打火机。
符合规矩吗?
没有人会在意的。
从他口袋里露出的红色和绿色就不难看出,没人在意。
他吸了一口,开始吞云吐雾。
我也被勾的心痒,我也想点一支烟。我会深吸一口但不急着吐出来。我会细细的感受尼古丁带来的麻痹感顺着血管传开,我会任凭焦油燃的肺部锈迹斑斑不加以任何形式的制止或者责骂,因为我是自愿的。这支香烟给我带来的一切伤害我都会自愿的,理所应当的接受的。这是我应得的。这样想着,我躺在了我所想的床上。
我的旁边就是那个人,他在吸烟,看起来很昂贵的香烟。他的衣服看起来昂贵,他的动作看起来也昂贵。这是个昂贵的人,他一定很柔软,很粘稠,很有韧性。我这样想。我享受着廉价的,免费的,想象出来的尼古丁和焦油,它包含香烟所包含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个昂贵的人享受着成分没什么大的区别却昂贵的香烟。廉价而微弱的阳光和病房里昂贵的灯光融化在一起,共同照亮了病房昂贵的地板。
残缺不全的我开始下沉。我先是陷进了昂贵的地板,这感觉,很奇妙。看起来光滑干爽,坚硬的地板实际上感受起来有些黏稠,柔软,很有韧性,延展性应该也不错。我只轻轻动一下,它们就波涛汹涌的把我更向下吞一口,发出啪叽啪叽的咀嚼声,听起来就像拍打水面。那个昂贵的人,似乎在逐渐变硬。他变得像地板一样干燥,坚硬了。地板已经没过我的脖颈,以仰视的角度去看时,那个昂贵的人越发的像一大块光泽透亮的金子了。是金子,就是金子。说是金子就绝不把他比做翡翠,珍珠,金刚石一类了。珍珠这病态的,硬化螺钿质应该是一位美丽的少女,是病西施,林黛玉,或者一尊精致的泥塑。翡翠应该是一位老者,金刚石应该是个孩子。它们都不是这个昂贵的人,也便只有金子了。也就。只有金子。
地板淹没了我整个身体,包裹着,咀嚼着。我掉了下去,一层层地板都不愿意为我缓降,它们任由我掉下去,一直掉下去,所有人都冷漠的旁观。我掉到了一个简陋的病房,看到四五个人一起躺在这个房间里,这不像病房,像停尸间。这应该就是个停尸间吧,这里的人注定要死的。他们救不活的,我有这样的设想。另一半远隔千里的我也这样说着。那颗冷漠的心脏也这样说着。比起上面那个昂贵,肥胖又坚硬的人和他昂贵的单人病房而言,这个病房属实是太过于寒酸了。
那群注定要死的人里,坐起来了一位姑娘。她瘦的像竹竿,与那个上面的人不一样,她瘦的可怕,口袋里也没有红的绿的纸张。
我感受到了惊慌,这是我离开身体撕裂自己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强烈的情绪。我的手不自觉的靠近那个姑娘的面庞,手没有穿过她的头骨和大脑,而是若有若无的停在额头上。但是我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就像没有触摸到她一样。
疑惑吗。
应该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