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雨者,乘寂舟,青山雾挽夜江流。不见故人,青衫依旧,雾里探江,江不知,与谁授。孤舟一日行千里,回首雾散甘雨祭。”
一股异样的感觉突然钻进心里,很复杂的情绪,像是恐惧,又像是悲哀,夹杂着一丝腥甜的怨愤。那个姑娘伸出手了。她的手指既不嫩白也不纤长。而是蜡黄,枯瘦。这应该是一个长期受病痛折磨的孩子,远在千里的另一半我这样对我说。
姑娘的手臂上扎着滞留针,纤长如蛇的半透明输液管弯弯曲曲的扭曲着延伸到我不认识的地方。她身边病床的病友一个个安静的躺着,他们比我那僵硬的肉体更沉默。三楼的月光有些令人反胃,泛着肮脏的黄,像灶台上的油污,暗沉无力。她的五官隐没在这肮脏的月光里,像是被抹去了五官。想要嘶吼但无能为力,想要看清却失去生机。只能等待身体被月光摧毁,嘶吼,融化,吃掉,但无法挣脱。我仿佛能看到月亮黏糊糊的口水贴在她虚弱的脸庞上,狭长透明的舌头伸进她黑暗的瞳孔,附着上她淡蓝色的,软趴趴的灵魂。像吸一颗田螺那样,把姑娘的灵魂吸出来。然后,她的身体会像我的肉体那样,僵硬的瘫软着,然后逐渐变得削薄,冰冷起来。
她的眼睛闪动着一丝细微的光亮,像是灵魂要从那双漆黑深邃的瞳仁里钻出来一样。我看到她的灵魂像躲在她体内的寄生虫那样蠕动着把她的身体撑出一个个不存在的鼓包。她的灵魂挣扎着,想要逃出去。她的肉体像一个毫无生机的泥塑那样,呆滞的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坐着,只有手臂在慢慢移动,我看见她的整个身体都硬邦邦的像铁板,就连背脊挺得都越发笔直了。
她的手有那么一瞬间抚上我的脸颊,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我整个灵魂,包括那一半懦弱的我自己,整个的去都被这酥酥麻麻的触摸舔舐了一遍。她的手穿过我撕裂处时我感到她的体温大量传入我的灵魂,暖乎乎的。让我想起了曾经我和另一半懦弱的我共用那残破的身体时,暖暖的夏日。我又想起了夏天,或者一个初春的早晨。我在沉默的,寒冷的冬日黑夜待的太久太久了,太久太久……我早已遗忘了温暖的感觉,光亮的味道,我对白昼的全部印象只剩下姑娘的手臂。有那么一瞬间想要违背自己的良知。我贪婪的享用着她其实并不算高的体温,舔舐,吸吮,像个孩子一样。我的眼球穿过她的手掌,看到她指骨间拓印着长串数字的白纸单子。她不断挥动着手,像是想要看清单子上的数字,又像是不敢看清,姑娘就这样与单子僵持了许久。
在诡异的沉默中,在暗黄混浊的月光中,她的眼眸闪耀着诡异的光芒。她举在半空中的手在挥舞着,不断重复着这浑浊的动作,搅浑本来就浑浊不堪的月光。窗外的月光和病房照明灯的白炽炽的灯光像水和油一样,一个漂浮在另一个上面,被姑娘的手搅拌的混乱不堪。
她停止了挥手的诡异的行为,拔掉了枯瘦手臂上的滞留针,没有什么表情,面上无喜无悲,但我能从她的脸庞上读出一个解脱的笑容。
我看到一根丝线分割开生与死的土地,而她缓缓迈了过去……
三楼的窗户被推开,呼呼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到我残缺的撕裂处时痒痒的,瘙的我我有些不悦。
在这个充满竞争和压力的世界里,我静静祈求上帝把我化作一棵树。我不要做果树,要开花,要结果,冬天要落叶,春天要抽芽。我也不要做松树,松树常青,冬日却总是那样突兀,太耀眼了,我不愿与人交流,我希望自己平平无奇。不结出香甜的果,不开出奇异的花,不屑招引鸟儿,无力抵抗群虫。如果我是一棵圣诞树,那一定是幸福的吧?塑胶的身躯会被火炉勾勒成窈窕的形状,在温暖的房间里,头顶上闪着安静的明亮,恍如隔世,虚假的生命也不幸福。圣诞树躺在垃圾站里,回想昨日的风光,万人争渡,千人同路,不到死亡不回头,人人都恐惧幸福。
我曾拥有过的大脑嗡鸣着,我感受到生与死的界限。它就那么一点点宽度,比海平线还缥缈,比蚕丝还细,比笙歌和诗更容易被杀死,比国界好跨过,比代沟更难理解,比开场白来的更早,比水分更重要。它是狭长,柔软的一条。它从宇宙诞生之初缠绕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它柔韧到能兜住一切,又脆弱的一下子就被扯断。
我想不通窗外那一抹红的来源,我想不通姑娘的手,我想不通。我冻结已久的大脑沉睡在我已经离开的肉体里,我又想起了那一半懦弱的我自己,它现在还在啜泣吗?还是也离开了?我冰封的大脑还在它手里。再想使用的话应该要先舔干净上面的冰,我这样想着。死寂的病房并没有因为姑娘的出逃热闹起来,依然浑浊,我把我的灵魂在窗户上固定好,然后向下张望着。姑娘变成了一大摊红,肌肉组织还在本能的抽搐着。显然三楼的高度还不够杀死她,她跨过去了,但现在却被那条线缠住,在挣扎中,慢慢解开那条线,然后铺平,然后,缓缓跨过去。就那么,慢慢的,慢慢的,垮了过去。
我感到姑娘跨过去前的微笑破碎了,应该,是随着脚步被打碎的。碎成渣了吗?还是碎成几大块?刚好两块吗?像玻璃杯那样碎的?像玻璃窗?还是一块蛋糕?我也不知道,我残缺的灵魂和残缺的感官磕磕绊绊的感受着,但我总是陷入疑惑。我沿着生与死的界限慢慢走了起来,走在宁静里,走在黑夜里,走在病房黄澄澄的,浑浊肮脏的月光里,在这月光中,我很快的,被月亮仇怨的,腥臭的,口水淹没了。
我想象着酒红色的暖阳升起来,倾斜着帮我擦干净月亮分泌的粘稠液体。用它温暖干爽的朝阳包裹我,把我抱起来,把我懦弱的另一半抱起来。把我们缝好,把我肮脏破碎的肉体修补好,把我们塞进去,把我扶起来。我会坚定的驾驭着肉体站在漂亮的朝阳里。我会顺着高大的阴影向前走去。
但这一切并没有到来,我还是走在宁静腥臭的月光下,生与死的细丝从我脚下溜走了,于是一切又回归虚无。我似乎在临走前看到姑娘炸出的艳红,但我并不在意。我依然残破,却固执的把阳光当做归宿。完全的,自然的,遗忘了它灼伤我时火辣辣的疼痛,遗忘我残破肉面对它时那副恐惧的,痛苦的,狼狈的窝囊模样。
“冬葵子、牛膝、石韦、泽兰、当归尾……桃仁……大黄,金钱草,重楼……”
“加水适量,大火烧沸,再用小火煎煮25分钟,停火,过滤去渣,留汁液,在汁液内放入白糖,搅匀即成。”
“这放白糖是精髓,适量的话,入口清香甘甜,不带涩味,微苦。”
冬葵子饮是以冬葵子、牛膝、石韦、泽兰、当归尾为主要材料制作的药膳,而冬葵子饮的作用则是行瘀散结,它能梳去过往阴霾,让一切痛苦雨消云散。
冬葵子凉血解毒,当归补血活血……
另一半我嘟嘟囔囔的塞给我回忆,它在缓慢的整理我杂乱的记忆。不过我并不会因此感激。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风,从窗外轻轻拂过。风总是又来,又去,又无规律,不带走一朵花,不带来一片叶,却吹走了春夏秋冬,吹走了故人和美梦。我默默地停下,等着风把我带走。我会像蒲公英花种那样乘着风,飘啊飘,飘走,飘离夜晚,飘向朝阳和明日,我不是蒲公英,我是向日花。春风不度乡愁,秋风不度相思,东风太烈,夏风太急。我的眼睛跟着我的身体被春秋夹在中间狂奔。
于是过了一年又一年,鸽又展了翅,船又起了帆。吹灭了火,吹走了云,吹低了草,吹散了人。
秋葵冬葵,三七当归。流连忘返,当归未归。起风了,雨停了,人散了,该走了。
红色的走了,蓝色的也走了。
我也该走了,它也该睡了。
“你能吃苦,就会有吃不完的苦。”
“人这一辈子,也不过就是爬高。一定要开阔自己的眼界,一直爬一直爬。到一个新的高度就要有新的麻烦,克服这些麻烦就能继续往上爬。”
“人生在世,看似每个阶段有不同的敌人,其实对手都是自己,我们要不断的杀死自己。”
我扒开回忆的层层耳语,向着世界走去,我不愿在死的这一边多做停留,我只想看看活那一边的人世间,到底还有多少腥臭和腐朽?痛苦,和忧愁。
我迈过生与死的分界线,坚定沉重的,离开了。
因为这就是生与死的区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