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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此时

残魂——记叙者

我想我该是站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了,只一刹那的时间里,白色就覆盖住了现实中污秽的一地鸡毛。地上只剩下银亮亮的,乳色的,软绒绒的雪白。明明是松软的,光线照上去的时候却扎不进去,只能轻飘飘的弹射过去,另一侧的房屋则是灰色的幽暗沉默,他是不愿接纳明亮灯光的自闭者,我是意图入侵它的歹人。

我小心的把铁门关好走进这灰暗无光的房间。我家没有玄关,入门就是客厅,同时也是饭厅。做饭的大锅灶在大门的正对面。左侧是橱柜,一面窗户在那儿竖立着,贴在与大门同方向的墙壁上,可以从蒙灰的玻璃上看出岁月的划痕。橱柜里本应该放上碗盘和调料的。上层是餐具,下层是调味料和一些父亲买的小吃。现在这个橱柜上也只有灰尘了,连父亲特意放上去挡住脏污的布帘儿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角落里的压泵式水井被拆分成一节一节儿的,只剩个杆子在那儿立着了。橙黄色的油漆也成了灰蒙蒙的。我伸手想去擦灰尘,却擦不掉。

我找不到客厅里那张饭桌了,那一张和水井一个颜色的,漂亮的实木桌子不见了。有些感伤。我在墙边摸索着寻找能拉开电灯的开关。冰凉的墙壁贴在我的手掌心,手掌擦过的地方都是一片平坦。突然的,手碰到了什么。往前猛的一探,便摸住了那东西。是一条系着圆珠的线。我想起来了,那是电灯开关。我轻轻的拉动它,但只能听到细微的“咔哒”声,却看不见有任何光亮。

哦,对哦。父亲也离开家很久了,这里怎么可能还有电呢?我真笨。

我松开了捏住线的手。根据我的记忆,左边是主卧,右边是书房改成的客卧,也就是我的房间。推开左侧蒙了一层灰的木门,我的手上沾了一片干巴巴的灰尘。在我的印象里,这门原先是铁门。父亲刚刚做了木匠的时候,把这扇铁门换成了木门。是一扇,天蓝色的木门。他抓着年幼的我小小的手掌,帮我握紧刷子。是我,也是他,是我和他一起。给这扇木门刷的油漆。现在我们都走了,门也破旧了。

左边是床铺,准确的来说是炕。只要父亲在客厅一烧火,这里就会热起来。小时候一直是由父亲劈柴烧炕来过冬,大一点儿了后我有时也跟着帮忙劈柴。

电视柜上的电视机不见了,那台老式的彩色电视还是父亲很久以前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把它送到二手市场去了,总之不一定还在了,大概率被父亲卖掉了吧。也实在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有人想要那种老古董。

这房间的窗户也被封起来了,厚厚的木板盖住了玻璃。缝隙里一点儿点儿光亮透进来,画面一片沉寂。

我看了一眼光秃秃只有水泥和灰尘的炕,没有太多犹豫,直接坐在了上面。我能明白,父亲是把家里的东西都给放到当铺去当了。不然只有那么一千块钱,他怎么可能独自跑到那个城市去呢?他该是那么想的吧?该是吧?我脑海里尽是他面对着我说出找我时担忧的样子。对我,也对他自己来说,他早已不只是一个父亲了。他做了我的父亲的同时也做了我的母亲。他也就变得像一个母亲一样细心了。三扇门都没上锁,他怕我跑回来的时候被关在家门外……他当掉了家里大多数的家具,却没卖掉房子,他怕我回来找不到家……

但是他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我会想回家是因为他在这里啊。这里不是我绝对的家,有他的地方才是我绝对的家。

他是我的父亲啊。

我低下头去,我还想看看我的房间。想去看看那一间由书房改造出来的卧室。但我的双腿绵软无力。我不是累了,我是怕了。我不敢去面对那个我生活了多年的,一直叫做家的地方里我最熟悉,最依赖的角落。我不敢。就像我不敢面对父亲一样。我不敢面对我自己。

我还是站起来了,走向那儿去了。双腿像灌满了铅的铝管一样,每一步都让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跪下去。这间房间没有门,只有门帘,你不必用力推开它们。于是我轻轻拨开那白色的布。

我的房间一点儿也没变。他当了全家能当的所有东西,却独独没有动我的东西。

一样是保护窗户,我的窗子只是裹了一层方便处理的塑料膜。我一眼便认出这是大棚上拆下来的。

他拆了大棚,把我房间的窗套起来了。他知道我不爱做家务,也不会做家务。他只想着我回来时能轻松点,没给自己留一点儿后路。我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离开的,他却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去寻找我的。

“爸……我回来了……”

我干涩的喉咙在我发出自言自语的指令后慢慢震动出了声响,我的手在我的命令下撕开了书架上的塑料膜。

我的课本整整齐齐的摆在上面,我的笔也是。谁想过,我一走就是那么久。在人生的另一边 我不会回来了。但在人生的这一边,我回来了。我还是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我注意到桌面上放着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我好奇的把它拿起来,拆开,从里面掏出几张发黄的纸。那是一封信。我有些惊讶,这个没怎么上过学的人是怎么写出这么长的信件的?手指在纸张的边缘摩挲着,我开始默读这封信。

我的父亲在信里告诉我 :

高磊,如果你回来了,你一定会看到这个的。不要害怕,家具我当掉了。我很抱歉,但我需要钱,我没钱了。我已经打听到了你去了哪里,现在我去找你了。如果你看到这张字条我却没有回来的话,我大概还在那里。你不要去找我,我很快会回来的。你就在家里等我回来吧。

我看到你只拿了一千块钱就走了的时候,我真的很担心你。你没念大学在外面会很难活的。没有文化的人就是很难活的。

水井我拆掉了,我怕它会漏水。我很抱歉,你得去外面打水了。柴堆我堆好了,绳子不够了我就没把所有木头都捆起来,如果现在是冬天的话,赶紧拿两块烧着吧,别冻坏了。火柴在仓库里,门我锁了,钥匙在工具间。电也断了,工具间里我放了电卡和钱,你赶紧去交电费吧。我在冰柜里放了腊肉,你如果想吃肉了就去切一点儿炒菜吧。锅也在工具间,碗和筷子我给你留了三套,你喜欢的那个碗我没当,留着呢。

在家里待几天就去公共电话那儿给林业局的局长同志打个电话吧。你得回去上班。家里的钱不多。我都帮你说好了,你跟局长同志说一声就行。不能坐吃山空,人民要劳动起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林业局,但在我回来之前你先干着,我回来了再帮你找份新工作。你不要怨我,我实在没文化也没本事,你也没有读多少书,这是我们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你拿走了那两千里的一千。剩下的一千就在信封里呢。去买点儿吃的吧,在外面跑一回,你吃苦了。但是回来就好。我应该很快也会回来的,没钱了我就会回来的。等我回来了我就不做木匠啦,省的膈应人。我们开个饭馆,好不好?

在那之前,你要好好儿的活。等我回来,好吗?

我呆呆的站在那里,傻傻看着手中的信纸。字,读完了。但眼,移不开。死活也移不开。我小心翼翼的拆开信封。是。是一千块。有些霉污,但确是整整齐齐的一千块。父亲没带走这一千块。他把它们留给我。

“回来了爸爸……我回来了……”

心间酸酸的。我回来了,但不是他希望的那样回来。我回来了,他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当时在那个地方看见我的时候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什么样呢?

我想起父亲呼唤我时的样子。

那声音柔柔的,似乎带一点颤抖。

不,那不是颤抖,是哭腔。他哭了。为我而哭。我坚挺高大的父亲是被我打败的。是我击垮了他。说来我也确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败笔。也难怪他那样逼我去学。也难怪他那样……

父亲的木条抽的很痛,但他骂我使我的心比肉体更痛苦。削的要是粗了些,手指骨都能被打断。木条削的要是细了些,就能像刀一样划开我的皮肉。要是削的粗糙了,打过去的时候就要扎一身木刺。要是削的光滑些了,就能划出一条条刀口一样的伤。木条要是软些,就像鞭子一样。木条要是硬些,就像棍子一样。

他会用难听的话边打边骂我,以此来警戒我。就好像,他把所有希望都放在我身上这一行为是我逼他那么做的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就很少对我发火了,也不骂我了。只是打,阴森森的打。

父亲是一个慈爱的国王,也是一个残酷的暴君。但他越是对我生气,我却越是听不进话去。有时候我会觉得,因为我成绩发火时的他跟平时的他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他的力气很大,他做了二十几年的伐木工了。我觉得他用木条抽打我时,比他抬起高大的杨树时更用力。那木条就是普通的木条而已,但却总能粘着我的血液。

我出生起就认识他了。但我早早怀疑我从未真正的认识过他。他有太多太多的过往是我不知道的,而我的人生他却知根知底。这总让我有一种恐惧的感觉。

我其实很害怕他。

我抬头,看向院子里飘雪的天空。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望向这里。呆呆的坐在那张椅子上,看着窗外,做着不可能的白日梦。我没想过怎么实现它。但是谁又想过梦那么远呢?我仁慈的上帝跟我开了个大玩笑,祂把我的命运勾在祂的手指上,要我跳香云端去勾住祂的手指,把命运拿下来。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母亲没死呢?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如果父亲不执着于让我念书呢?

我的身子僵住了,窗外的雪停了,只留下白花花的一大片银白。非常刺眼。这令小小的院子变成了一片银白色的大海。跳进去就能看见它白色的海水和黄色的水草。水草扎根在万丈深的水底,随着风浪唯美的在海水里摇晃。这在这银白色的大海的柔波里,我甘心成为一条海鱼,为捕食者的晚餐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我甘心参与进这银白色的食物链里去。我为此感到荣誉。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自觉的向铁门走去。鬼使神差的打开了那扇门。我吞没在银白色的海洋里。

我还是怕回家的。回到了家也还是怕回家。我知道我不是怕回家,也不是怕家。我只是害怕面对我自己和我自己的回忆。

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垃圾了。我不该来污染这片对我来说最神圣,最美丽,最纯洁的土地。我不是爱这片土地,我爱的是我在这片土地上的过往。我现在已经不能再回到那段日子里去了,所以无论我身处何地都是没有意义的。结束了的就是已经结束的,结束这个词没有其他含义。

在我来到人生的另一边后,我的思想就越来越饱满了。

走吧,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已经走过一次的人,回来了又有什么用呢?我选择离开的那刻起,就注定了我再也回不来。就算身体回来了,心也回不来。

还是那个道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当我开始离那片将我拒之门外的土地越来越远的时候,我再一次后悔了。后悔离开了,后悔自己的决定了。

当我真正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回到出租屋楼下的那条街道时,我多么希望我现在能够流出眼泪。

阴云盖住了天空。看不到一丁点儿太阳,阳光也照不透这云朵。阴森的气氛在这条街道上铺散。路灯的感应器没感受到阳光,所以自己点亮了自己。

我看着路上左右两排路灯有些分不清灯光和微弱的太阳光了。唯一的判断标准就是站在灯光下看看影子。有时候生命也是一样的,有些东西不能靠胡乱猜测。应该去亲身体会。

我在光中看见一根丝线,我去拉动它,于是我的命运亮了。这是光的指引,我只要到那儿去就好了。

我只要跑去,永远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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