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群婴儿来说,摔倒并不可怕,他们想站起来成本并不高。只怕他们在哭泣上用光了力气,再没有爬起来的欲望。对一群年轻人来说,摔倒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了。无论痛痒也都能站起来,只是一来丢面子,二来也肉痛,还影响玩耍的时间。对于一群中年人来说,摔倒是一件倒霉的事儿,他们可能要在地上坐好一会儿,也可能拍拍屁股站起来。但终归容易摔大了,所以万万不能摔多了。万一摔伤了,骨折了,又是一次不小的苦痛。对一群老年人来说,摔倒是可怕的。他们中也许有无力者,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儿。
那些没有能力与命运抗衡的人们都不希望命运带来厄运,却也不希望命运带来好运。他们甚至不愿意与命运碰见,他们生怕在逃跑的路上被命运逮个正着。
我还想要回望一下我匆忙的生命,我离开的太早,有些东西仍是我所不能理解的。若是提起我人生的上一阶段,说长到也不长,说短到也不短。
我总感觉自己还年轻,但又不清楚“年轻”这个词真正的定义。年轻,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对于我来说,中学里的那群少年就是年轻的代名词。然而,对于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们来说,我也很年轻。但是对于那些还没读书的小孩子们来说,我却已经很老很老了。
所以,“年轻”到底是什么样子?父母这一类的长辈总是用“你也不小啦。”和“你还小,以后就懂了。”之类的话语来教育小辈。那那些小辈,到底是太年轻还是已经长大?那些父母不是也有长辈吗?那他们,又是太年轻还是太年迈呢?我想,无论是谁都不会否认医院里新生儿们的年轻的。
那是人生开始的地方。虽然是个开头,但仔细想来其实也有可能是个什么东西的末尾。
醒着想着,就突然很想仔细看看那些孩子们的脸蛋儿。去听听他们刺耳的哭声,感受他们生命的活力。
是的,我想再到医院里去看一看。心里这样想着,身体就动了起来。
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躯体都好似在水里浸泡了一轮那样柔气而绵软了,虽然略带一点儿无力,但更多的是轻松愉悦。我的脚步也不再沉重。我怀揣着对生命的向往和敬畏,走向那个我希望我去到的地方——医院。
与其他方向不同,医院这个地方好像无喜无悲似的。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有何节日,有何悲哀,它都不曾改变,也不参与任何事情。不过仔细想来,它这样好像也对。医院里的人,尤其是病危的人们和他们的家属,都是没有心思关心其他的。而且,若是让医院里那些悲伤的家属们看见了喜庆的装饰出现在医院里。那岂不得闹翻天了?
医院走廊刺眼的灯光晃得人眼眶发酸,我竟迷迷糊糊的走向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一个个儿空荡荡的保温箱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凌乱而无精打采的灯光躺在里面。无数个这样的保温箱乱七八糟的堆叠在一起,杂乱无章的挡住我的去路。我一眼便注意到角落一个保温箱里熟睡的男婴。我猜忌,他便是这里唯一的活物了。
我轻轻走上前去,拨开一个又一个的,残破的,散发着霉味儿的空箱。
我走到了他身旁。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我在心里这样想。我无视了房间诡异的凌乱和保温箱的遮挡,径直伸手向他柔软的脸蛋儿去了。手指触碰到那发黄保温箱的表面时居然直接穿过去了。手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以为是手掌穿越了一片虚无的光亮。那保温箱像是没有实体的幻象,又像是从远处的什么地方投射过来的一个逗弄人的影子。
我抱起那个孩子,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我感觉自己像一位母亲一样了。胸口传来了那个孩子微弱的心跳声。当我感受到那柔弱的颤动时,我心中是一阵阵激动的荡漾。那不只是对生命的激动,还是一位母亲对生命的欢喜。我意识到,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像是这位男婴的母亲一样把他抱着呢。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出生应当是欢喜的吧?她当然会爱着自己的孩子吧?
既然她爱自己的孩子,那为何又要在教育的过程中一味的打压孩子,对孩子埋怨呢?为什么要对着孩子埋怨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呢?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埋怨家庭的贫苦和生活的不易呢?为什么要向一个年幼的孩子倾诉柴米油盐酱醋茶之枯燥乏味和人间之疾苦呢?一个孩子,尤其一个年幼的孩子,真的应该被灌输那么多消极的观点吗?为什么要把母亲的苦痛强加于孩子身上呢?又是为什么要把家庭的苦痛强加于孩子身上呢?那个母亲难道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她一定是爱的。
然而,一个真真正正爱孩子的母亲,是不会希望看到孩子愧疚而又悲伤的脸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的。既然如此,那又到底是谁在散播着这些言论来伤害母亲们和孩子们呢?
我抱着那个男婴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男婴的小手十分配合的捏住我的衣服。我就这样抱着他坐在了地上。我把自己的脸颊轻轻贴近他的胸膛。
他炽热的心跳声更明显了,在“砰砰”的,有节奏的心跳声中隐隐伴随着平稳的呼吸声。他好像是睡着了,正安静的躺在我怀里。
这房间门口的牌子已经发黄老化了,严重的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体。我大约估摸着能在那地方看清点儿,于是凑过去,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
我只看到灰蒙蒙的一片,其余的什么也看不到。那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我看不到外面,只能在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在这块小小的玻璃窗上,倒映出了我和我怀里幼小的男婴模糊不清的身影。是他的,是我的,是我们的。
他年幼而瘦小的身躯在积灰的玻璃窗上几乎倒映不清楚。那地方没有蒙蒙的一片灰色,只有他。
怀里男婴心跳的声音减弱了,是我手指抚过玻璃窗的摩擦声把他声音心跳的声音盖过去了。玻璃上的灰暗中,突然多了一条雪亮的横杠。通过这一横,我看到了玻璃窗外那同样盖满了灰的窗户外侧。只擦一面,是不能把玻璃窗擦干净的。想让玻璃从老旧变回光洁,要把两面都擦干净才行。不过,这当然不是一个人的工作了。
我站起来看着怀里的男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某一个失败的婚姻的产物?我抬头,沉默了一会儿就迈步想离开房间。但我刚刚把脚伸出门外,怀中的男婴便惊醒了,开始发出低低的,委屈的哭泣声。但我只想离开,并没有动容。于是,等到我真真正正的走出去,又把整个身子都給置于医院走廊的灯光下时。这个可怜的孩子开始崩塌了。
他年幼的身体像一块石头一样慢慢裂开。粉碎。他安静下来了,四肢还保持着和刚才挣扎时一模一样的姿势。我松开一只手的时候是想去摸他的脑袋的。但我的指尖刚刚触碰到他,他的身体便消散在空中了皮肤和血肉化作尘埃。我低头看了看,他走了。在我指缝里残留的只有几颗飞灰的颗粒。
失去的,一定都是合理的。如果这是一个注定到来的日子,那也不必为此恐惧。这就与你注定要依靠吃饭和喝水才能活下来的道理是一样的,这是不可避免的。那它是不可避免的,注定发生而没有悬念的,那它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是一件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我揉了一下残留在手心里的灰,心底是出奇的平静。我像一棵被风吹动了的树那样摇晃着走出了医院,落叶飘到我的头顶上。我感到我成为了一棵真正的树。安详舒适,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是喧闹。就那么静静看着吧,直到我死为止。
如果,我能作为一棵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我一定是幸福的吧?
可惜,我不是。
孩子们的嬉闹声围绕在我身边,我在他们银铃一般的笑声中走入街道上废水一样的空气中。
消失在街道的远处。
活着是一种信念,或者说,活着需要一种信念。有些人因为有了这种信念而活着,也有些人失去了这种信念而死去,更多的是带着这种信念而离去的人。我无法下定负起责任的决心,所以我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人”。
但如果我不是人。
那我又是什么呢?
我,是谁呢?
我落寞的蹲在街道人行道路口的石墩子上,一成不变的城市景色在眼前不停的舞动着。这个城市好像哪儿哪儿都长得一个样儿。
它的缔造者是谁呢?为什么要让他变成这样?我无从得知。
暗蓝色的城市悠悠发着仇远的白光,如远在天边的月亮落入了池塘。人记不住的东西,土地能够记住,人再怎么老去,土地都是年轻骄傲的模样。这天空在阴云的遮盖下生出了一丝忧虑,一阵阵的痛颤,像是天空长出了心脏。心脏,是深深埋在云层下的太阳。那颗亘古不变的恒星始终是那副悠然的嘴脸,总有人恨着它不以为然的模样。他们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深恶痛绝。
我不知道这座城市的缔造者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还在意这个城市。就像我。我也不知道是哪位女士生我出来,我不记得他了。但我很想念她。莫名的想念她,想让她轻轻的抱着我,安抚我。安抚刚刚走到人生这一时段的我。就像我刚刚开始人生的上一段那样轻轻的抱着我,拍着我的背,或者在晒太阳的时候给我唱歌。
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思念自己的母亲?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渴望母爱?事实上,我无比羡慕那个男婴,他尚且有一丝得到母爱的希望。哪怕让我像他一样都好。
出生的那天我没决定太多,在学校里时我也没决定太多,我活到死去的那一刻为止都从没规划过该怎样好好儿的活。
在命运推向我的两颗糖之间。我没有做出任何选择。我只是静静的等待命运实在不耐烦了,亲自动手,把其中一颗喂进我的嘴里。也许是我太过无趣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命运都没有再来找到我。也没有让我再来做选择。它大概早已习惯了替我做决定。我也习惯了不去做决定。
我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才能为这个世界带来一丝意义?
我并不知道。
所以当温热的光线如太阳鲜血一样喷洒到我的脸上身上时,我从光中站了起来。
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想回家。
回到哪个家去?
不知道。
还有没有家可回?
也不知道。
我寂寞的站在风中有些不知所措,我忘了回家的路怎么走了,也忘了家是什么意思了,只是想回家,莫名的想回家。很想很想回家,该回哪儿去不知道。我又想念父亲了,好像一切与家相关的记忆都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慈祥的,严肃的,可怖的,各种各样的父亲的背影。父亲阳光下的背影,脑中涌现出的画面被父亲的背影填满,背影被阳光照亮,看不见父亲的脸。他的头上无白发,他的脊背依然笔直,那石头还还没有苍老。家……回家,他的身影就是家,在他的身边就有家。有家人的地方才叫家。
我也住在这个城市多年了,但却,始终没有家的味道。再熟悉,那也仅仅只是熟悉而已。
我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什么。但我却搞不明白。
现在我明白了,我少了家人。
我失去的,和我拥有的都是家人。
想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那东西只能在记忆里实现,我不能真正的回到过去,我只能反复回忆那些过往。
拥有足够多的过往后,我明白了一件事。
唯有过往,最能透彻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