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宣京归来一月有余,花忱始终忙的脚不沾地,常常是昼夜颠倒,没有真正安静休息过。
有些事远比他想象的要难应付。
这样的日子久了,花忱就时常觉得力不从心,在一些事上开始频频出错。
他没法停下来,也怨恨这样无能的自己。
“家主,你真的该休息了。”
看清来人的那一刻,花忱感到惊讶。一袭粉裳的女子出现在书房门边,向来清婉的声音此时加重,带了一丝严肃,和不易察觉的心酸。
花忱搁下笔,正视对方,道:“林珊?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微霜告诉我,你回乡省亲去了。”
林珊笑笑,道:“微霜也告诉我,她向来不擅长处理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帮不上忙,所以来信说,自从我一走,家主就忙的昏天暗地,为了处理南塘和花家的事废寝忘食,不知天地为何物,她怕若是我再不回来,家主容易过劳死于案牍之中。”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抬手拿起花忱书桌上的几本册子翻看了一下,“这些是处理完的,这些没有。唉?账本怎么也在?”她放下那几本册子,又拿起那本朴素的账册,“还是新上的。”快速阅览一遍后,林珊真心实意地哀叹道:“家主,以后你还是别碰账本了!”
花忱从林珊进门那一刻就很心虚,账册从前都是她和娘一起在管,要说花忱对于大部分的事也算是样样精通,偏偏对这经商一道,从未有过实践,甫一上手,让本就岌岌可危的经济差点入不敷出。
花家在南塘本地还有不少铺子,外地也有一些,只是楼倒客散,原本帮工的人知道如今花家失势,走了不少,现在也没什么人帮忙打理。导致今天落到花忱手里,买进卖出都是亏的。
林珊毫不怀疑,他要是再这么干几个月,花家直接就破产不可。
她又想起什么,又翻开那本账册仔细核对了几处,边翻边摇头,“不对,不对,这里,还有这里,都算错了。”
要是放在以前,算账这点小事花忱都不把它当活儿看,经商不行,算数还能出错吗?只是那是在以前,现在的花忱肩上重担重于泰山,人就不能压力大,压力太大,本来能干的也不能干了。
林珊没等他再说话,把账册在那摞载满未处理事件的册子上面放好,直接搬起还剩足有半尺高的公务作势就要离开。
看着立马空了一大面的桌子,花忱才缓过神来似的,赶忙叫住她。
“林珊!”
林珊刚跨出门一步,听见花忱叫她,很无奈地回过头,“家主,你就安心的把它们都交给我,好好的休息一阵吧”,知道这样苍白的语言无法劝动花忱,她不得已拿出杀手锏,“少主说,你很长时间没好好陪她了,有时话也说不上一句,她很担心你,怕你又像……那次,那样……”
“所以家主,何必呢,就当为了少主,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林珊走了。
花忱又一个人坐下,默默出神。
这些类似的话,他早就不知听过多少遍。
“她已经没有父母了,再没有了你,那她还能怎么办?”
……
其实花忱最后是想问她,问林珊,为什么不真的离开。
林家曾也是一方世家,虽不至开国世家般家室煊赫,历史悠久,但家主多行善事,在当地也积累了一定名望。然而后来遭了灾,本来林家所在城镇便临近大江江岸,洪水多发,那一年更是严重,连日的暴雨撞上急需加固的坝口,直接就冲垮了。镇上的知县不作为,本是在宣京当差,却被外调至此处,原来的官职虽小,倒也清闲,这呢?地小,事多。他嫌麻烦,从来不去考察当地的民生民情,林家主同当地其他几个稍微说的上话的家主一起联名给知县递了好几次信,说大坝数年未补一次,应当找人好好修缮,他们愿意出人出钱,只要知县批准。
大景疆域水文水系复杂,江河众多,防洪治水从来都是朝廷关注的重中之重。这类任务通常会交由驻各府城内的世家大族或封王加以协助,由当地官府承办相关事宜。挖渠、修坝,是治理某处的先决条件。花忱曾跟随父亲去到不少地方考察,耳濡目染,也在这方面学到了不少,深知其对于一方的重要性。
换言说,这分明是一份美差,朝廷调他出京或许本也为此,明明他只要老老实实做好他该做的事,升迁一事也不是不可能,当地大坝在当初修建时已测算的很好,设计精密,功能完善,只要多加巡视、修缮,根本就不必再考虑洪水的问题。这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但那个县官或许本就是某个势力扶植上去的“自己人”,其实就是个废物,只能摆个样子,没有任何学问。
这可能也是因为那个大坝修建的实在是太好了,居民们几年感受不到洪水的威胁,就快要忘记它曾经的存在,忧患,早就在安稳中消磨殆尽了。
总之因为这一拖,耽误了不少事情,后来洪水一来,再也拦不住,好像它前几年的气势都积累到这次了似的,比之前造成的破坏都要严重。大水冲垮了数不尽的楼房,淹死了很多人。一家人被冲散,有的找到了遗体,有的没有,生死不明,这样的情况很多,因为几乎大半个城镇都被淹没。
事情惊动了靖安帝,知县被问责,在洪灾幸存者们的要求下,被判枭首示众。也是借此敲打内外朝野,听爹说,那段时间各地都不安分,有了“榜样”后,消停不少,平常浑水摸鱼的,现在也每天都得装模作样的出门巡视两圈。
花巍之是当时被指派去负责灾后重建工作的官员之一。
林家主与他有旧交,他一到地方,就先去了林府一趟,地方已经都成了废墟,什么都不剩下,几乎灭门的惨状。花巍之四处寻找林家是否还有幸存者,也是黄天不负有心人,他找到了林珊,将她带回了花家。
林家就这么没了,林珊父母双亡,年幼失怙,成为孤女,境地又与此时的花忱何等相似。
她这些年一直在找她家里人的踪迹,当年统计的幸存人员和死亡人员名单上,林家是有一部分人的名字并不在二者上面,这么多年来,林珊始终相信,他们还活着。直到月前,终于有了消息。她按信上给的地址,真的找到了她的家人,并且他们过得很好。
木微霜告诉花忱这件事时,花忱也是真心实意的为她感到开心,同时他又不禁想着,林珊这一去,是不是就不会回来。想着想着,也就接受了。以花家如今的境地,他没理由留下她,那是连累,家人团聚,有更好的生活,为什么不呢。
可是她不仅没走,还因为一封信提前回来了。
花忱想问她。
为什么?
可他当时犹豫了,后来便无法再说出口。
那年年末的某一天里,小妹突然来找他。
“哥哥,林珊姐姐让我给你带了几句话。嗯……她说,她知道你那天想说什么,不过你一直也没再问,心里说不定还时不时在纠结,这样不好。所以她想告诉你……”
“林家是她的家,花家就不是吗?林家人是她的家人,难道你们——不对,是我们,我们就不是她的家人了吗?”
“她在南国公府长大,心里早就把这里当成了家,我们就是她的家人,如果你担心她有一天会离开,或者因为她的留下而感到愧疚,就都不必想了。”
“一家人互帮互助不是应该的吗?”
花炀根本不给他回应的机会,从头顺到尾。说实话,花忱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正在剪窗花,有些没反应过来,听懂后,他面色缓了缓,又是叹气,他为这些话感谢林珊,同时也感到心中某处蒙尘的镜面好像一下就被擦亮了。
“我说哥哥,你一定是惹林珊姐姐生气了,不然她为什么不直接和你说,而是让我说啊,而且还是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花炀忽然瞪大眼睛,气冲冲地说:“你不会要赶林珊姐姐走吧!”
花忱吓一跳,赶紧捂住自家小妹的嘴,忙道:“怎么会呢?没有的事,小妹你要是再胡说,我就要生气了。”
花炀拽下他的手,“别呀,我开玩笑的”!
她嘻嘻笑着:“外面下雪了呢,哥哥,林珊姐姐买了好多烟花,我们出去放花玩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