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勾画出一轮小小的残月。
菲欧娜随着人群走出校园,待熙攘过后,周围一片死寂。
她静立在站台,一个篮球横飞过来,重重砸在她的脑袋上。
菲欧娜纤瘦的身躯承受不住这庞大的冲击力,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站稳后,作俑者正气势汹汹地向她走来。
“真不愧是我们的好课代表啊,秉公执法~铁面无私~是不是该给你颁个优秀班干部奖啊?”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今天升旗仪式上,被通报批评的喻子瑞。
有这家伙在的地方,必定鸡犬不宁。
从小就仗着自己家有权有势,在学校里惹是生非,仅仅几个胡编乱造的理由,就把惹到他的人一顿胖揍,使其头破血流。
三年级时,菲欧娜就被他以“双方父母有仇”的借口,堵在厕所、班级的角落“替天行道”。
不是扇巴掌,就是往她头上淋鸡蛋液,更过分的,是在课间操上掀她的裙子,用极端龌龊的言语羞辱她。
这赤裸裸的霸凌现象,小学和初中的校长为了学校声誉,指定是不管的,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时,她的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永远不要放弃对施暴者的抵抗。”
终于有一次,她不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当喻子喘把肮脏的手掌伸向她时,她将提前藏在袖子里、脱了帽的钢笔挥向他,在他丑恶的脸上,留下一道亮丽的血痕。
喻子瑞捂着伤口,疼得在地上打滚,嗷嗷大哭,无一人上前扶起他。
狼狈不堪。
菲欧娜目瞪口呆,那个在喻子瑞小小的脸上,留下了足足7厘米长的划痕,竟是自己的杰作?
她看向手里的钢笔,透过锃亮而坚硬的笔壳,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内心。
阳光透过窗户,劈开满室阴影落在她的脚下,似本就为她存在。
叽叽喳喳的人群包围着她,有的震惊,有的惶恐,有的因为心虚低下了头。
只是后来,菲欧娜还是因为“动手伤人”被罚写了500字的检讨,但她很满足,因为喻子瑞被罚写了1000字,还被叫了家长。
她常常问自己,是不是只要她敢反抗,就没人能伤害到她?
上了高中,一切就不同寻常了。
秋菏一中是个四星级高中,对学生的道德标准一向很严格,绝不允许这种现象在学校里出现,所以喻子瑞第一次惹事,就被狠狠教育了一番,此后才逐渐收敛。
但墨水不会轻易被洗净。
总有一天,他们会将自己的腐朽暴露在阳光之下。
这一次喻子瑞找上自己,必然是件坏事,所以菲欧娜像以前那样,将钥匙藏在袖子里,以防万一。
“你什么意思?”
“菲欧娜,你怎么那么矫情?”
“骂你两句就告老师,诚心针对我是吧?你妈死前没教你要友爱同学吗?”
菲欧娜故意掉头就走,她知道喻子瑞一定会像从前那样,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回。
而自己可以借助这次机会,再次反击回去。
果不其然。
她紧闭双眼,忍着撕裂一般的疼痛,将早就攥在手心里的钥匙有尖子的那头对准他,狠狠地向手臂上扎去。
不出所料,因为这次她用了力,留在喻子瑞手臂上的划痕更深了。
从前所有的愤怒与不甘,在这一刻全都化作那道滚滚下流的鲜红。
喻子瑞被逼得连连后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菲欧娜并不如他所想那般脆弱。
“你骂我可以,但是不能骂我妈妈,还有,我告老师不是因为你骂我,是你在储物室勒索同学,还要用打火机烧他的头发。”
“我没报警就算是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有功夫来找我算账,还不如想想该怎么补偿他。”
“你算什么东西?还教我做事?”
话未毕,一个响亮的巴掌就率先落到了喻子瑞的脸上。
“我在教你做人。”
喻子瑞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面子,如今竟然败在一个小丫头的手下,他不甘心。
“你找死!”
喻子瑞举起拳头就要打,却似是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控制住了手腕,停在半空。
周边气温瞬时降了下来。
菲欧娜无心去管,只道:“你爸和我妈的恩怨,与我无关,你先动手的,我打你属于正当防卫,而且,这里可是有监控的,你要是再敢惹事生非,我就上警察局告你故意伤人,寻衅滋事!”
“你……你,救命!”
喻子瑞面目狰狞,惊恐地看着自己停滞在空中的右手。
“?”
菲欧娜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一只被烟雾环绕着的黑色皮革手套,死死握住喻子瑞的拳头,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他身着黑色斗篷,能隐约看见他猩红的左眼,目光里藏着一把出鞘的利刃,“恃强凌弱的废物。”
咔嚓一声,喻子瑞的手臂瞬间向后扭曲成恐怖的弧度。
凄厉惨叫,响彻天际。
菲欧娜瞳孔巨缩,整个身子不禁往后一怔,心脏被人攥在手心,呼吸骤然急促。
她即刻镇定,趁此时机,转身就逃,等跑到一定距离,又被一股引力拉了回来。
也正是这次,菲欧娜注意到,眼前这位“旧相识”的右手腕上竟然绑着同自己左手腕上一模一样的红绳。
“隐身”了一天的红绳在此刻出现,那个束缚她一天的死结奇妙地解开了,同他的红绳紧紧缠绕在一起,仿佛一根流动的血脉。
怪不得……
曾经无数次的身不由衷一定与这根线脱不了干系。
也许是今早太慌乱,没有留意,那时,他的左眼瞳孔是星云一般的银白色。
而现在,全被血色占据。
菲欧娜看向周围,时间仿佛静止了,时针还指着9:10,是她刚出校门的时间,远方几位行人也停滞在了路中央。
那人察觉到她受了惊吓,愣住了,好像在审视自己的行为,又再次看向喻子瑞,决定换一种方式。
菲欧娜亲眼看到,刚刚还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的喻子瑞,仅在此刻,他的形体,自下而上,化为灰烬。
血光散尽,牵丝也跟着断了,又变回了她腕上的死结,静静等待着下次营业。
时间的车轮也被重新安装上链条,继续翻滚。
那人摘下连帽和手套,菲欧娜感受到了他带有重量的目光,于是垂眼避开。
被篮球砸中后的钝响还在脑袋里嗡嗡震荡,下一秒,他的指尖已贴上她的额角。
那温度像突然按下一枚冰做的印章,冷得她意识紧缩。
“很疼吗?”
“好多了。”
菲欧娜是不想与他产生联系的,可他毕竟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喻子瑞很小时候就开始在学校里横行霸道,男女力量悬殊,他这一拳下来,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不比他小。
出于礼貌,她道了声谢。
“但若有下次,请让我自己解决。”
那个鬼魂少年好像有特别的关注点。
“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我也相信,你记得。”
她不想说出那三个字,奈何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唇舌不顾意识的阻挠吐出一声:
“萨菲尔。”
他的目光有重量,蚕茧一般将她团团围住。
萨菲尔见到她站立难安,放弃了逗她的想法,收回指尖。
“希望下次你说这话的时候,能直视着我。”
菲欧娜松了口气,打量着空气中的焚迹:“他死了?被烧死的?”
鬼魂少年不知何时移步身后,指尖还残留着幽蓝的磷火。“严格来说,是自燃。”他故意让火星落在她的马尾辫,那簇火却变成了一只萤火虫。
“他有七秒的反悔时间,不过那家伙嚎得太难听,我就加了点速。”
萨菲尔看着她低头思索的模样,“要是不解气,我下次留到心脏。”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你不叫萨菲尔,对吗?”
他顿了一下。
“你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伊莱.克拉克,这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
“你骗人!”菲欧娜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我可不敢骗你,毕竟我不想变成匹诺曹。”
“……”
“那我再问你,那天在车站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管我叫罗莎?”
他沉默了。
“关于以前的一些事情,我不记得了。但你一定是想让我想起什么。”
她再次问道,“我以前改过名吗?或者……你是我前世的某个熟人?”
萨菲尔嘲讽地笑了一声,“就按照你说的来,我们是熟人,还是关系非常亲密的熟人,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这样,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你不愿意告诉我!我不知道你在隐瞒什么,但若一个人想隐瞒,那必定不是一件好事。”
“你总会知道的。”
“以什么样的方式知道?知道真相以后我会怜悯你吗?我会自责吗?最好不是!既然你是过去的人,就休想给现在的我安装上任何罪名!也别想对我产生任何影响!”
菲欧娜越说越激动,好像他真的做过类似的事。
萨菲尔欣赏她恼羞成怒的模样,悠哉悠哉地拍拍手,“好好好——,你赢了。”
这时,公交恰巧进站。
萨菲尔戴上兜帽,遮住他的眼睛,只留下小半张脸。
“好了,车到了。”
“D14,是你要坐的车吧?我想你肯定不会在我身上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吧。”
菲欧娜瞬间语塞。
她多么希望公交能迟点到站,与这个“混蛋”多待一会。
“嗯。”
罢了,他有本事永远当个哑巴!
“默念我的名字,我会来看你的。”
我会来看你的。
……
该怎么形容她对他的感觉?
既然是关系十分亲密的熟人,那也算自己孤独的世界里,一束长久不灭的光亮。
菲欧娜上车前,回眸主动对上他的眼睛,虽然只能看见黑色的布料,但她相信。
总有一天,
我们,
会再相见的。
斗篷之下,萨菲尔似乎也愣了一下。
菲欧娜冲他莞尔一笑。
“谢谢。”
春光化雪,十里融川。
要是别人,怕不是真被她的外表骗了去,以为她是朵纯白无瑕的小莲花。
他以笑回应。
上车后,菲欧娜来到离前门最近的一个座位坐下。
列车再次缓缓启动,她再次回首望向窗外。
他消失了,就像雪花融进黑夜里,不知不觉,不声不响。
菲欧娜心中落空,失望极了。
若你真是他,又怎会不等我?
她重新审视着自己的记忆,却没有审视记忆中,那个一起拾花的人。
她从不怀疑他的存在。
但她可以肯定,在她的某一段生命中,一定有这么一个人,陪伴她度过无数个春夏秋冬。
等她遇见,就一定会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