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上的乘客只有菲欧娜一人。
她闲着无聊,抬起左手看腕上的红绳,红绳像是有了感应,牵着她的思绪,回到九年前。
…………
那时的她才七岁,总能看到一些“鬼魂”。
“奶奶,你不用担心我交不到朋友,每天晚上都有好多哥哥姐姐陪我玩呢!
“奶奶,今天的晚饭我能带一点回房间吗?有个穿蓝色衣服的姐姐告诉我,她已经一星期没吃饭了。”
起初,大家都只当作童言无忌。
直到有一天,菲欧娜端着一件衣领沾血的白色棉袄,敲响了村长家的门,“叔叔,有个姐姐让我把这个送给您,她还让我捎个信,杀人、偿命。”
村长看着雪白上那一抹鲜亮的红,回忆起了什么,顿时瞪大双眼,脸色煞白,扶住门框,差点没站稳。
菲欧娜口中的这位“姐姐”正死于村长之手,这位女孩的尸体和遗物被火化在三个月之前,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而现在,她死前穿的衣服竟完完整整出现在了凶手面前。
衣服可以伪造,但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不会被时间冲去。
这么久过去,衣服的划痕、污渍,甚至是口袋里用绿蓝黄白四种颜色的蜡笔串成的手链,竟然跟她死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你你……说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现在……现在在哪里!”
菲欧娜嘴角扯着笑,眼中却毫无波澜,“我看不清姐姐的脸,她满脸都是血。
而且……她就站在您的身后啊。”
菲欧娜咪起眼睛,歪头一笑。
这只矮瘦的“木偶”终于被上了发条,一顿一顿转过身去,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可笑的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小孩在说谎,而是真的以为报应上头,吓得瘫软过去。
一个女人掀开拉帘,从房间里小跑出来,夺过她手里的衣服,扶起村长,瞪了她一眼:“小丫头片子!恶作剧也敢弄到我们家头上!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随后,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
第二天,菲欧娜就在这家院子的角落里,发现了焚烧痕迹。
当天的她梳着麻花辫,发尾处绑着红色蝴蝶结,与身后飘落的桃花极其相配。清澈的眼眸、圆圆的脸蛋看上去毫无攻击力,纯白卫衣,黑色长裤,是大人们眼中标准的乖乖女形象。
她站在围栏外,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耷拉下眉睫,望着远处的枯草,像在怜惜一个幼小无辜的生命。
真可怜,是罪恶的火焰焚烧了它。
菲欧娜透过窗户,不屑地瞥了眼躺在床上头冒虚汗的村长,仿佛看到了天大的笑话,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后来,一些村民的家中总是莫名其妙的出现一些衣物,不管大人小孩也总是莫名其妙的生病。
大家渐渐恐慌起来。
难道小孩子真的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一次不行,那就两次。
再精锐的骑兵也会有弱点,终有溃不成军的一天。
渐渐的,这里的村民一见到菲欧娜,就像看见了瘟神,从前对她笑脸相迎的邻居,今日就将“来访”的她拒之门外。
……
据说,桃花能辟邪。
于是,奶奶就在自家两边的院子里各种上了一颗桃花树。
总有些人吃饱了撑的,对着人家指手画脚:“好好的地种菜不好,非得种桃花?”
菲欧娜总是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维护奶奶。
“这是我们家的地,我们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两棵桃花树,能让你们这么忌讳?恐怕你们不是怕鬼,是心里有鬼吧!”
村长掐住她的肩膀,指着她的鼻子,“小孩子就知道瞎讲!看到山脚下那个小破屋没有?再敢胡言乱语,就把你关进去!饿死你!”
菲欧娜忍住了想甩开他的手的冲动,故作担忧,以轻快的语气回应:“叔叔,您的病好啦?”
奶奶赶忙上前扯住她的胳膊,“娜娜!不能和长辈这么说话!你忘了?上次那个姐姐,和你一样说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被村长罚进了屋子,三天没给饭吃!她父母花了好多钱把人换出来,出来的时候全身是伤,骨瘦如柴,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娜娜乖,咱给村长认个错,他就原谅你了!”
菲欧娜在心中冷笑:每次都拿这个威胁我,又有哪次是真的把我关进去过?无非是想隐瞒贩卖人口的事实!别以为我不知道,妈妈就是被绑到这里来的,逃跑未遂被抓了回来,受尽折磨。
但硬碰硬也确实不是个法子,她眸光微动,短而急地吸了口气,像是真的吓着了。
菲欧娜可怜地望着他,硬是挤出几滴眼泪,她装模作样躲到奶奶身后,抓紧衣袖,“抱歉叔叔,我知错了,我现在就去那间屋子里面壁思过,求您别不给我饭吃!”
村长神情慌乱地按住她,“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天不早了,赶紧回家去吧!”
看着他火冒三丈,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菲欧娜心中甚是得意。
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的一切都是瞎编的。
至于她为什么要撒谎,还得从三个月前的冬天说起。
那时的她才六岁,躲在树的后面,亲眼目睹了村长和一个强壮的男人,把母亲从一间屋子里抗出来,并将其扔进了井里活活淹死。
母亲凌乱的头发、怒瞪的双眼、被胶带封住的嘴巴和脸上的伤,无一不在透露着施暴者的罪行。
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恶狠狠地说,“死娘们,敢用锤子砸老子,本来看你有点姿色,饶你一命,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去死吧你!”
说完,又将视线瞄准了一旁的村长,:“我说老芋头,你在城里是不是还有个刚满16的女儿?”
老芋头听了谄媚笑道,“大哥,您的意思小弟明白!改天我就将她接过来!我还有个六岁的儿子,只要您能保他前途无量,小弟一定尽心尽力,为您办事!”
“呦,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呢。”
“嗐呀!哪里的话!她生来就是为了给我儿子铺路的……”
话音刚落,男人一手揪起他的衣领,举起拳头就要揍他。
“哎哎哎大哥!!!!!”
“这些年以来,小弟一直对您忠心耿耿!从没想过要出卖您啊!您放心,咱这地方偏僻!家家户户一条心!绝不会向警察透露半点风声!”
男人将他往地上一扔,“最好是这样,否则我可不敢保证,你儿子以后的路平不平了!”
“哎!明白明白!”
菲欧娜颤抖着,将一切尽收眼底。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母亲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副狼狈的模样!
怪不得母亲死也不让她进山脚下的那间屋子!
被拐来的女孩子,只要不听话,就会被关进去,遭受非人的对待。她们不被当人,所承受的或是毒打,或是强bao,又或者……
而村里的人,谁想向外界透露消息,谁就没有活路可走。
突然,那两人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低矮的身影,她手里拿着铁锹,冲上前去:“你们两个混账!我今天跟你们拼了!”
看上去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她身穿满是污迹的白色棉袄,平日里与母亲的关系最好,白天在村民面前装傻,黑夜偷偷给被关在屋子里的母亲送饭,二人在黑暗的世界里相互依偎。
因救友心切,她抄起铁锹就向男人的头上砍去,可因为受伤的缘故,莽不足劲,铁锹被老芋头拦路抢去,扔在了地上。
见状,她迅速提起藏在衣服里的菜刀,挥舞向前。
男人吓得连连后退,老芋头从背后拦腰抱住女孩,企图抢过她手里的刀。
而那女孩也不是吃素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菜刀扔向了男人的脸。
男人大叫一声,侧身一躲,可菜刀还是划伤了他的半张脸。
老芋头将女孩推倒在地,沙包大的拳头一下又一下,砸在她的脸上。
男人恼羞成怒,抡起地上的铁锹,拎起老芋头,将铁锹狠狠砸向女孩的脸。
刹那之间,血花飞溅,染红了白袄。
……
菲欧娜苍白的脸上流下两行热泪,恐惧与愤怒让她大口喘着气。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从后遮住了她的眼睛,漆黑却胜过光明,他把她拥进了怀里,那气息分外熟悉,是寒冷的冬日里唯一的慰藉。
她难得没有嫌弃别人的触碰。
“别怕,我在。”
再次睁开眼,眼前是一片冰雪天地,昏暗世界,毫无生机。
只有脚边一朵粉色的桃花瓣,黯然凋零在雪色中。
菲欧娜拾起它,花瓣瞬间有了光泽。她转身,仰头看向那个人,“这是哪儿?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你会魔法吗?”
少年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你的家,东水村。”
菲欧娜反驳道:“这不是我家。”
“哼?”
“我家在南方,奶奶说,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这雪厚得都快把我埋了。”
他赞赏地笑道:“呦?不错啊。”
她低下头又道:“再说了,这地方那么‘脏’,我才不要以这为家。”
少年蹲下身,“小丫头,我欣赏你的傲气,但这里就是你家。”
“我叫菲欧娜,不叫小丫头。”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没等菲欧娜反应,他就握住她拿着花瓣的那只手,朝地面按去。
花瓣触碰到地面,周围散发着璀璨的光晕,以花瓣为圆心,向外扩散,所过之处,草长莺飞,桃红遍野。
菲欧娜抬眼望去,自己的母亲穿着蓝色外衣,白色短裤,正坐在院子里与另一名女子谈笑。
那是多少女孩子最初的模样?
风吹动她眼眸中倒映的影子。
“看,你做到了。”
少年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问道:“看你刚刚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还以为能重新见到她们,你会高兴。”
“亲眼所见,亦非真实不是吗?她们已经死了的事实不可否认。而且我哭不是因为我们的情分,而是她们的勇气。”
他懂她,一个稚嫩的童子能把意思表达到这个份上已经很好了。
“还有…什么梨花带雨,我哭的有那么厉害吗?”
“一直以来,都是奶奶照顾我。我们很少见面,在她看来,我就是她的耻辱,她不想见到我,我也没必要上赶着去找不痛快。”
少年继续说:“出身不能选择,但命运可以。”
“所以我不会否认自己,我会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无限地创造价值。”
“你想怎么创造?”
菲欧娜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个女孩举起铁锹冲上前去的身影。
每一场花落,都是为了更耀眼的盛开。
花是如此,生命亦是如此。
腐烂的是肉体,不朽的是灵魂。
“我要带着她们的灵魂走出去,为生者权,替死者言。”
话音刚落,眼前的芳菲散为星点,向她的左手腕处聚集,化作一颗小小的桃花痣,与血管相连。
眼前又是一幅寸草不生的景象。
少年眉眼含笑看着她,“说谎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比他们两个付出的代价还要严重吗?”
菲欧娜指着远方抽着香烟,正在交谈的二人,是她今天亲眼目睹的杀人凶手。
“他们犯错,惩罚他们的是你,你犯错,惩罚你的是我。”
“那你总得给我点什么吧,比如像你一样,有想去哪就去哪的能力。”
“还不是时候,你太小了,等你长大后再说吧。”
……
后来发生了什么,菲欧娜已经记不清了。
只知道自己醒来正躺在床上。
她仿佛做了一场梦。
奶奶守在一旁,瞧见自己醒了,急切道,“你说你这孩子!大冷天的跑哪玩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着急?要不是一个小伙子抱你回来,我都不知道你在外头睡着了!”
小伙子?
菲欧娜想起,少年走时留下了一句话,“我叫伊莱,我们会再相见的。”
她看向左手腕处的桃花痣。
还好,不是梦。
奶奶:“噢,对了。”
她将一枝桃花簪递到菲欧娜面前。
“那小伙子临走前,跟我说遇见就是有缘,这是送你的见面礼。”
菲欧娜接过桃花簪,簪柄由树脂材料制成,簪首是一朵肆意绽放的桃花,花蕊处亮晶晶的像是藏匿着星子,两串流苏窈窕垂下,恰似划破夜空的流星。
食指轻触簪尾,被划出了暗血。
菲欧娜吃痛缩了回来。
…………
花开千万朵,无一不凋零。
待到寒消尽,江春万里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