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抱着女儿下了马车。
他冷着一张俊脸,看着小姑娘一落地就撒了欢地往里头跑。
“王上。”
“见过秦王。”
客邸的官吏在门口迎驾,恭谨行礼,身后还跟着两个儒士。
“荀卿的弟子?”
嬴政的眸光漫不经心从二人身上掠过,随口问了一句。
“回秦王,正是。”
二人拱手作揖,神色庄重而坦荡,“小子张苍,此乃师弟陈嚣。”
他们二人本在客邸收拾行李,正要去见荀子,就闻得侍者言秦王亲至,自然要来见礼,亦是代师来迎。
——谁能想到秦王亲自来啊?
不成想,刚到,就见一个着橘霞色锦衣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了。
嬴政微微颔首。
他并无兴趣现在就考校二人,命侍者引路,径自往荀子处去。
“跟上。”
蒙毅章邯等人侍从在侧,去而复返的李斯在路过时低声提醒。
他离开客邸之后,本是要入章台宫复命的,结果才走到半路,就遇上了耐不住女儿磨的秦王低调出宫的车架,既然撞上了,那自然是要跟着过来的。
他们殿下怪上心的嘞。
“荀况,见过秦王。”
荀子洒然一礼,温和而笑。
他本以为来的只是“徒孙”,却是不成想,“徒孙”的家长竟也跟着一起来了。
年轻的秦王骨重神寒、仪望风表,玄衣佩剑,深邃似寒星的凤眸湛湛,眸底隐隐闪着凛然的英锐之气。
恍惚间,叫荀子想起了许多年前曾见过一回的昭襄王。
“请起。”
嬴政瞥了一眼蹦蹦跳跳地从荀子身侧回到他身边笑得乖巧的女儿,牵起她的小手,又抬手虚虚一扶。
“小女年幼,叨扰荀卿了。”
虽然没人能在他的地盘上嫌弃他女儿,但看在对方是女儿看重的大贤的份上,秦王意思意思地说了句场面话。
荀子微微摇头,笑呵呵道,“公主纯稚,以礼相待,谈何叨扰?”
“是吧?”
知韫弯了弯眼眸,得意地冲嬴政扬了扬眉,而后道,“不要这么客气嘛!今日呢,我是以徒孙来拜访师长,阿父则是作为我家中长辈,既如此,何必这样拘礼?”
她笑嘻嘻道,“没得生份了。”
嬴政:“……”
他很想说你今日才见到荀子、本来就很生份,但深知自家女儿那自来熟的本性的秦王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她比他先到一步,鬼知道这一老一小会不会在这短短时间内又相见恨晚?万一是,岂不是显得他多嘴又多事?
“都坐吧,不必多礼。”
嬴政心中轻哼,领着女儿到上首坐下,而后给众人赐座。
正堂中摆放的是坐垫与支踵,知韫想了想,凑到跪坐在右首位的荀子身边,小声问他要不要换了椅凳来。
“劳公主关怀。”
荀子温和道,“老夫无碍,面见君王,言行自该合乎礼仪。”
虽然他并不是只看重礼仪之人,但毕竟是初次面见秦王,言行庄重而守礼,亦是尊重秦王的一种表现。
“夫子唤我栎阳就好。”
知韫难得跪坐得标准端正,神色认真。
“人前危坐虽合乎礼仪,却实在算不得舒适。夫子恭敬对待君王,是践行礼,君王体恤夫子年高,亦是践行仁。既然二者皆是一片诚挚恳切之心,何不稍作变通呢?”
儒家,就要用儒家的话术。
说罢,她回头看嬴政,笑意盈盈,“阿父,我说得对不对呀?”
嬴政:“……”
他看了儒言儒语的女儿一眼,心累得不想说话,只微微侧头,随侍的谒者立时心领神会,另取了椅凳过来。
“我阿父含蓄不善表达。”
知韫眉眼弯弯,“夫子年高,我年少,阿父心疼咱们呢!”
荀子:“……”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威严凛然的年轻秦王,险些想要透过他“含蓄”的外表去窥测他那“柔软”的内心。
——不像会心疼人的样子。
不过他并没有再次拒绝。
他自己也就罢了,活到这把岁数年纪,一直都是这样坐的,可这位小公主毕竟年幼、身子骨软,又显然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自在随意惯了,跪坐久了怕是伤了骨头。
眼见着稚嫩的小公主跪坐得端端正正的知礼模样,荀子眸光温和,欣然接受了这份体恤关怀,更换坐具。
至于在座的其他人,身份辈分都不够,没他们说话的份。
不过,瞧这位栎阳公主那张口“礼”、闭口“仁”的模样,当真是有些颠覆了他们对虎狼之秦的刻板印象。
时代变化得这么快吗?
荀门弟子恍恍惚惚,等回神时,对面的一老一小已聊得兴起。
“……老夫曾三次任稷下学宫的祭酒,亲眼见彼时学宫中诸子百家的学者汇聚一堂、互相交流辩论的盛景,无论是年长的先生,又或者年轻的学子,总是充满了活力。”
荀子忆及往事,眼眸中隐隐闪现泪光,又是怀念又是遗憾。
只是一眨眼,学宫盛况如镜花水月,“砰”得一下就散了。
“听起来很美好啊!”
知韫姿态随意,托着下巴聆听,“来自不同地域、不同学派的学子云集一处探讨学习、共同进步,确实浪漫得令人神往。”
就好比同时代的雅典学院,也像后世的西南联大,战火纷飞中的一方净土,如同乌托邦一样的存在。
“只是,往事不必追、来日尤可待。”
她眉眼弯弯,含笑道,“咱们秦国亦要立学宫,来日未尝不可现此盛景,夫子与其念昨日,不如待明日。”
栎阳公主试图拉着嬴政一起加入交流,“是不是呀,阿父?”
嬴政不想理她。
他沉默了会儿,道,“学宫可以立,但必须以法家为主。”
吸纳才智之士是重要,但无论如何,不能动摇法家在秦国之根基,所有的事情,都要为统一天下让路。
“看,阿父说可以。”
知韫笑吟吟地给荀子进行中译中翻译,“做学问么,自然是要求同存异、和而不同,博采众长、兼收并蓄。”
荀子:“……”
秦王,原来是这个意思?
旁听众人:“……”
恍然回神的浮丘伯脱口而出,“秦王说得不是以法家为主?”
这算什么答应?
“那他也没有拒绝诸子百家学者入学宫啊!没有拒绝,就是答应。”
知韫看向他,神色坦坦荡荡,“自商君变法之后,我秦国本就以法家为显学,国内自然是法家弟子最多,就算阿父不明说此言,难道学宫中以法家为主就不是事实了吗?”
她的言语和表情都很直白。
起步线都不一样,就算荀子名望极盛,但你们这大猫小猫两三只,暂且别想在法家的大本营里压过法家。
做梦比较快一点。
莫不是真当法家在秦国百余年的扎根与经营是吃素的?
——至于让秦国彻底舍弃法家,甚至还不如做梦可能性更大。
浮丘伯:“……”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虽然但是,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太对的样子。
李斯:“……”
他默默低头,努力让自己别在殿下忽悠人的时候笑出来。
秦国,不可能摒弃法家。
秦王不会。
栎阳公主,亦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