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木着脸不说话。
他分明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有人堂而皇之地站在面前,甚至欺身上前想要将他闭上的眼皮撑开。
“你叫张良?”
他悄然握住了腰间的刀柄,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指,眸光冷淡而锐利,审视地看着眼前这面容姣好的青年。
“韩国的张开地与张平是你的什么人?”
张开地与张平父子二人皆为韩之相国,一者辅佐三代韩王、一者辅佐两代韩王,其声名,李牧亦有所耳闻。
张良微笑,“正是家中父祖。”
“那你就是韩人?”
李牧扯了扯唇,“你张家世食韩禄,父祖五世相韩,怎么如今竟弃韩投秦,反倒为了秦国以身入代地涉险?”
为秦国效力的人可真多啊。
“将军说错了。”
张良神色不改,坦荡道,“所食所禄,尽皆民脂民膏。我张家既世代受韩地黎庶的尊敬供养,自然要不能对他们的苦难视而不见,既韩室昏庸无能、不可庇佑韩地黎庶,那,换殿下与王上来,有何不可?”
现在的张良已经不是从前的张良了,这种话,根本就动摇不了他。
“所食所禄,民脂民膏?”
李牧咀嚼着这简短的八个字,定定地看他一眼,扯了扯唇,“你不怕我杀了你么?”
一介文士,就这样站在他的跟前,杀了他也就一刀的功夫。
“怕,也不怕。”
张良温和一笑,“世上无人不惜命,良一介凡人,自然也无法免俗,只是,良既然敢站在将军跟前,便是信将军并非滥杀无辜之人。”
他微顿,“将军心系代地黎庶,应当不会为了一时之痛快,而断绝了他们的生路吧?”
杀了他有什么用呢?
告诉秦国,莫要想着用柔和手段让代地屈服,代地上下尽皆仇秦、恨秦,宁愿痛苦饿死也不愿食秦一粒粟米?
还是以此来取信邯郸城中的昏君奸臣,他李牧对赵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让他们莫要再受秦国的离间之计?
恕张良直言——
大概只有饿死的代地黎庶是真实存在的,至于让赵王迁回心转意、对李牧信任有加?
他怎么跟韩非一样天真?
可哪怕是天真如韩非呢,好歹也只是幻想着给秦王父女俩换个韩国王室的出生点呢。
指望韩王安?
那只会让他气得一麻又一麻、眼前一黑又一黑。
“真可怜呐。”
温润青年满是悲悯,“良一路行来,唯见庶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饿死于路边者不知凡几,丁点大的孩子,本该在长辈庇护下成长,却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李牧指尖用力得发白。
“这是天灾……”
他的声音艰涩,显然是想要在外人面前为自己的母国周全一二,却又很快止住声音。
天灾可畏,人祸更可恨。
若邯郸城中的赵王与贵族们肯低头看一看黎庶的血泪,肯拿出粮食来赈灾,又如何会有如今的饿殍满地?
“高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某个外人丝毫没有孤身在敌营的自觉,只是轻飘飘地询问,“将军,邯郸城中,不是歌舞升平么?怎么赵地,竟半点不见太平之景呢?”
猛踹瘸子那条瘸腿。
哪里疼,就往哪里狠狠踹。
李牧:“……”
他哽住,反射性就想问你们秦国能比赵国强到哪里去,但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比赵国强。
“将军是想说秦国?”
张良气定神闲,微笑道,“秦国前年关中地动、今岁陇西地动,尽皆处理妥善,想来将军应当也有所耳闻?”
换了好上司,就是底气足。
“我听说过。”
李牧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你们的太子预知地动后亲自赶赴现场,将黎庶尽皆转移。”
张良:“……”
这下换成他心梗了。
自家殿下不顾安危去救黎庶,是令人赞叹折服,但,现在回想起来也确实为之后怕。
李牧见此,扯了扯唇。
秦国的人会觉得他们太子为黎庶冒险的行为过于莽撞,但别说等不到赵王的人影,连粮食都左等右等等不来、只能自力更生的李牧却只觉得他们就是好日子过多了。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少年人行事意气,能算得了什么大事儿?
能遇上这样贤明的少主就偷摸着乐吧,若不然,把他们赵王给换到秦国去当太子,这帮人立马就知道老实了。
李牧不想对比,但忍不住对比,不想怨恨,也忍不住怨恨。
明明他们赵国也不是没有可称贤良的公子,但偏偏,先悼襄王废长立幼,一意孤行地扶持赵迁坐上了王位,导致了如今倡后把持朝政、郭开搅风搅雨的局面。
至于贤良的公子……
一早就被秦国弄到咸阳去了。
想想都令人灰心。
于是在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中互相伤害了一轮的李牧和张良对视一眼,没再继续下去。
“你想做什么?”
见李牧一副开诚布公的态度,张良挑了挑眉,轻笑,“将军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是何?假话又是何?”
李牧蹙眉,“直说就是。”
“假话就是……”
张良微顿,“我来劝降将军。”
李牧:“……”
李牧:“???”
他的沉默震耳欲聋,他的疑惑显而易见。
不劝降?
冒着被他诛杀的危险出现在他面前,竟然不是为了劝降他?
这人在玩什么路数?
“很奇怪么?”
张良扬唇,“其实也不能完全说是假话,良私心里,自然是想要劝降将军的,只是将军一心为国、忠义无双,良实在敬仰将军之品行,亦不知该如何劝降将军。”
——假话。
若果真不想劝降,他跟刘季萧何一起去搞事情不好吗?至于大老远地跑到代地来么!
他家殿下对这位未逢明主,被猜忌、被打压的将帅那叫一个心心念念,作为属下,自然要为她分忧解难才是。
“孟子曾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他轻轻一笑,神色坦然。
“虽然良以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忠于昏庸无道、猜忌于将军的君王,还是忠于淳朴良善、信赖于将军的黎庶,亦不可兼得,但,将军却未必如此觉得,既如此,又何必多言呢?”
李牧:“……”
多不多言,不都说出来了?
“是么?”
李牧没说信不信。
主要是劝降这种事情,人家都说不是了,他还非要说人家是,未免有些太过于自恋了。
“那真话呢?”
他说不是,那就当不是吧。
反正他自愿与赵国共存亡,也不需要有个人来劝降他。
“良为代地黎庶而来。”
张良敛眉,神色间满怀悲悯。
“殿下与王上听闻代地先逢地动、又遇干旱,黎庶水深火热、饿殍无数,而赵王竟未有赈灾救民之举,实在为代地黎庶哀之痛之怜之。”
他先作痛心疾首状,又大义凛然道,“秦赵同根同源,我王与殿下愿对代地黎庶伸出援手、助其渡过难关。”
李牧:“……”
这真话听着比假话还假。
偏偏,他们又已经在做了。
“秦赵尚且敌对。”
他心情复杂,“我一直想问,难道就不怕代地黎庶借助你们的粮食渡过难关,来日又踏上战场与你们厮杀?”
“是吗?”
张良幽幽道,“听闻赵王曾两度命将军领代地精锐南下,不知可曾与秦军交过手啊?”
被遛的李牧:“……”
这话未免也太扎心了。
邯郸都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秦军的锋芒锐利到他远在代地都能感觉到,结果那帮人还在忙着勾心斗角……
谁能信?
谁敢信?
若武灵王和惠文王在天有灵,怕是都恨不得从王陵诈尸,然后提刀砍了这帮不肖子孙。
他们当年容易吗?
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为什么?”
李牧低声重复,“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张良语调平淡,似乎在阐述一个无需质疑的事实,“赵地必将归秦,王上与殿下爱惜黎庶,愿尽力保全。”
“哪怕赵国还在?”
“哪怕赵国还在。”
于是李牧不再询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张良一眼。
“我不会带着代地降秦,若是赵王下诏,我也会带着将士南下,但现在,我不会阻拦你们赈济代地黎庶。”
至少他们在赈灾救民的过程中有没有“蛊惑”代地黎庶……
他管不了,也不想去管。
他自己尚且看不清前路、不知有无未来,又何必去阻拦代地的黎庶做选择?
“良代黎庶多谢将军。”
张良不客气地反客为主,又得寸进尺道,“既然将军不做阻拦,那为了我等行事顺利,是否该给些方便呢?”
“……你想作甚?”
李牧唇角微抽,眸光惊奇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你不会是想让我给你安排个官职吧?”
“有何不可?”
张良微笑,“良自认颇有几分才智,想来也能为将军分忧。”
李牧:“……”
不需要,谢谢。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道,“那你便充当我的门客吧。”
——反正已经跟秦“勾结”了,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
“多谢将军。”
张良颔首,又礼貌询问,“只是,可以将称谓换做客卿么?”
李牧不解,“为何?”
“此事说来话长。”
张良仰头望天,“曾经有一个成为客卿的机会摆在眼前,但我没有珍惜,现在也只能如此来弥补遗憾了。”
都过去好几年了,他总不能再跟王上和殿下说他后悔了吧?
他张良也是要面子的。
“……随你吧。”
李牧觉得他有些奇奇怪怪的,但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一个称呼而已,细枝末节的东西,实在不必太在意。
次日,张客卿走马上任。
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家将军身边多了个陌生的门客的副将司马尚一脸懵逼且茫然。
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跟不上节奏了?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看着自家将军那活人微死的平静面容,最终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于是,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
代地难得的平静。
邯郸也难得的平静。
就在一片风平浪静中,传来一个如平地生雷的消息——
有人高喊着“赤天已死、玄天当立”的口号,斩红蛇起义了。
李牧:“???”
司马尚:“???”
ber,路子这么野的吗?
*
春枝暮赵国的五德尚“火德为主,木德为辅”,象征“木助火性,火德愈烈”,故以红色为主、蓝色为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