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李牧和司马尚面面相觑,俨然被着神来一笔给弄麻了。
“赤天?玄天?”
司马尚两眼发直,茫茫然询问,“这说的不会是咱们赵国和他们秦国吧?”
如今阴阳家的“五德终始说”盛行,诸国皆据此来确立国色,且为保证自身的独特性,取色上可谓五花八门。
秦国尚黑,自不必多说。
燕国以周室火德已衰故,尚水德、崇北海之蓝;楚国以炎帝后裔自居,尚土德、崇土黄色;齐国为彰独特,尚火金德,金炼于火,崇紫色;魏国以继承晋国正统为由,续周火德、崇红色;韩国为了区别于魏国,尚木德、崇绿色。
至于他们赵国,则介乎韩、魏二者之间,火德为主、木德为辅,旗帜为七分红、三分蓝。
赤即红,玄即黑。
这个口号一喊,但凡不是个傻子,都能明白是秦国在搞事情。
可是吧——
历来两国交战,要么在战阵之间凭刀剑,要么在庙堂之上以口舌庙算,怎么竟还偷摸跑到民间玩起义了呢?
这是怎么个路数啊?
挺新鲜啊!
李牧面色发沉,沉默几息,猛地起身就往外走,却正好遇上悠哉游哉地晃悠过来的张良。
“将军这是要往何处去?”
张良衣袂轻振,行云流水地拱手一礼,含笑询问,“将军似乎面色有些不太好,不知良可能为将军分忧的?”
“赤天已死,玄天当立。”
李牧审视地看着他,眸光沉冷,“在赵地鼓动赵人作乱的,是你们的人?”
“将军这话,未免不妥。”
张良眉心微蹙,慢悠悠道,“如何能是作乱呢?这是赵人的呐喊,是反抗,亦是求生。”
唯独不会是作乱。
“说得轻巧!”
司马尚冷哼,“若易地而处,换做秦人在秦地作乱,难道你们也要说这是反抗求生?难道也不会派兵镇压?”
“这矛盾么?”
张良神色淡定,“若是明君贤臣、重民爱民,庶民又何必拼死反抗?若换做昏君奸臣、苛民伤民,又怎会将庶民之反抗求生放在眼中?”
“邯郸尚有兵可调。”
李牧没有与他争辩,只是陈述事实,“或许无法与秦相抗,可镇压庶民之乱却是轻而易举,这样做,虽能乱赵国人心,却是将赵人视作手中刀剑、置他们于不顾。”
他沉声道,“有何分别?”
与赵王,与倡后,与郭开,与邯郸城中那些贵族,有何分别?
“将军是否误解了?”
却不想,眼前的青年微一蹙眉,不解询问,“良方才不过是纠正二位将军言辞中的不当罢了,我王与殿下既怜悯代地黎庶,又如何会让赵地黎庶白白葬送性命?”
他坦诚道,“饥饿的流民,纵有反抗之心,遇上着甲持刀的士卒,不过螳臂当车。”
李牧:“???”
司马尚:“???”
“金子果真是个好东西。”
张良微笑,“左右是些犯了死罪的刑徒,迟早要死的,不如拿来换些金银珠宝、珍奇之物,将军以为呢?”
死刑犯而已,怎么死不行?
李牧:“……”
他缓缓眨了眨眼,有些麻了。
烂透了。
上上下下都烂透了!
——刘季也这么觉得。
被太子殿下委以重任、带着学赵国口音学得跟本地人没区别的那部分悬星使潜入赵国搞事情的刘季有些麻爪。
情况有点点不太对啊。
刘季得到的命令,是进入赵国后,挑一个县城,买通县官、小吏以及当地的贵族地头蛇们,金子开道,把牢狱中的刑徒换出来,然后跑到另一个灾情严重的县,效仿鲁国的盗跖起义,杀几个贵族地头蛇、弄出动静来。
镇压肯定会被镇压。
但是,在赵国流民满地的大环境下,这样一场动乱足以让邯郸的贵族对他们充满警惕。
赈灾是不可能赈灾的。
暂且不说舍不舍得粮食,在贵族眼中,流民心存怨恨,让他们吃饱喝足有力气了,反手捅他们一刀怎么办?
如此,赵国贵族与庶民之间的关系,怕是会越发紧绷。
再之后,刘季等人往李牧的代地一跑,稍微露点痕迹,邯郸就会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李牧,完成最后的离间。
然后张良就能趁着邯郸派人去杀李牧的机会,带着那批赵国口音学得不怎么样的、潜入代地的悬星使把李牧打包带走、献给太子殿下了。
至于“赤天已死、玄天当立”的口号,还有斩无辜红蛇的流程,是太子殿下提议的。
刘季和他的沛县小伙伴们一听就觉得有意思,于是和太子殿下一拍即合、欣然笑纳。
然而,现在出了点差错——
本来只是他们自己搞点事情,结果不知道是口号喊得太响亮,还是赵地黎庶在这两年的天灾人祸中对赵国官吏贵族怨恨太深,又或者只是单纯贪图他们给的那点勉强能填填肚子的粮食,有了人起头,他们还真就跟着上了。
刘季:“……”
“咱们现在怎么办?”
正想找个机会让起义失败的刘季看着那迅速壮大的队伍,顿时觉得牙花子疼,想起临行前太子那意味深长的笑,牙花子就更疼了。
不是,你早说会这样啊!
难怪,她不仅知会了上地的王翦、河内的杨端和,还特意把文信侯也派到太原坐镇。
真是讨厌的谜语人。
“都到这份上了,若是被镇压失败,咱们自然是能在接应下逃之夭夭,但这帮赵人可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萧何与曹参二脸沉默。
“给文信侯传信吧。”
过了几息,萧何果断道,“先让送一批粮食辎重来,咱们将这场假起义变成真起义,拖延到秦国大军攻赵。”
不玩真的,就没法收场了。
“桓齮、杨端和二位将军本就在河内厉兵秣马,若真动兵,驰援应是十分迅速,至于北边,也有王翦将军。”
他抬眸,徐徐扫过众人的脸庞,语调坚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动作要快。”
“那就传信。”
刘季迅速作出决定,又起身看向远处,“但粮食辎重的运送需要时间,咱们也不等白白等着,先就地抢吧。”
现在就是双方抢时间了。
幸而赵国也有不少人拜入咸阳学宫,他们的家族哪怕不会明目张胆背叛赵国,但行些方便却是没有问题的。
“诸位。”
刘季抽出腰间的长剑,“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今日,灭了赵国,我等皆有锦绣前程。”
讲虚的没有用。
他们这帮人中,就没有一个土生土长的秦国人,这种时候,当然得大谈利益与荣华富贵。
刘季许诺起来完全不虚。
反正他们立下功劳,等回了咸阳,秦王与太子都不会亏待他们。
“唯!”
樊哙等人抱拳应是。
沛县与咸阳何止千里,他们能被刘季说动前往,除了彼此相交的情分外,不就是因为他受秦太子看重,能够带着他们一起改换门庭么?
哪有人想当一辈子庶民的。
现在,机会来了。
然而,他们意气昂扬地准备建功立业,赵王迁只觉得天塌了。
“叫郭相来,叫郭相来!”
赵国国内的庶民起义如星星之火,渐生燎原之势,秦军又抓住战机,北路的王翦出井阱,南路的桓齮、杨端和出邺城,齐齐向邯郸攻来,赵王迁整个人都麻了。
不是,这合理吗?
他们赵国的军队,打不过秦国锐士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连个庶民作乱都压不下去?
一帮流民而已。
哪怕有秦国在背后支持,也不过疥癣之疾,只要大军出马轻易就能将其镇压,又如何能演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年轻的赵王迁在大殿中化身暴躁的倔驴,转了一圈又一圈。
“王上!”
受到召唤的郭开匆匆而来,“臣拜……”
“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虚礼。”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赵王迁打断,“如今内有暴民作乱、外有秦军来势汹汹,我大赵危如雀卵,郭相可有什么可教寡人的?”
被打断的郭开:“……”
慌什么慌?
不就是秦国要打过来了吗?
多大点事儿啊。
“王上莫忧。”
多年来收了秦国无数厚礼的郭相尽职尽责地完成金主的要求。
“我大赵北拥太行之险、南有漳水长城之要,秦军如何能突破防线、攻至邯郸?王上想啊,秦国一连数次兴兵攻赵,哪一次不是气势汹汹而来,又哪一次不是折戟沉沙、铩羽而归?”
他捋着长髯,宽慰赵王迁。
“至于那些暴民就更不必放在心上,我大赵将士只是怜悯他们同为赵人却为秦人蛊惑,不忍与同胞残杀而已,如今见他们执迷不悟,自然不会再心慈手软,定能很快就镇压暴乱。”
“……果真?”
大概是郭开的神色太过于淡定从容,赵王迁也不知不觉地收到他的感染,觉得他的话听着也很有几分道理。
对嘛。
他们赵国怎么可能连流民之乱都镇压不了,原来是因为他们至今顾惜这些被秦国蛊惑的暴民、不忍对其下手。
合理了。
立马就很合理了。
“郭相所言甚是有理,只是秦国大军压境,寡人实在心忧。”
赵王迁道,“相国以为,寡人调李牧南下如何?”
郭开:“……”
哪怕他自己就跟秦国勾勾搭搭、在邯郸搅风搅雨,此刻也不禁为赵王迁的行为感到真诚的疑惑——
心理没点数么?
都遛了人家两次了,还遛?
也就是仗着人家李牧是个忠心的,换做是他郭开,一早就踹了你去投奔秦国去了。
“不可,万万不可啊!”
心中腹诽不止的郭相国连忙作出忧心忡忡的模样,“实在不是臣要挑拨王上与李将军的君臣情谊,只是王上有所不知,那李牧……诶!”
他重重一叹气,痛心疾首。
“李牧怎么了?”
赵王迁见此,连忙道,“如今秦军压境,相国有话不妨直说。”
“这……诶!”
郭开做足了欲言又止的模样,等到赵王迁耐不住性子了,才道,“王上不知,臣听闻李牧竟是勾结秦国!”
“不可能!”
赵王迁脱口而出。
“相国的意思,是寡人治下的庶民通秦,寡人的将军也通秦?”
这个将军,还是李牧?
“这绝无可能,相国莫要胡言,李牧对我大赵忠心耿耿,如何会勾结秦国?!”
郭开也不意外。
别看赵王迁这么冷待李牧、将他遛狗一样遛着玩,他心里其实是相信李牧的忠诚的。
或者说,正因知晓李牧忠诚于赵国、绝不会行谋逆之事,他才敢这样对待一个手握代地、雁门兵权的将军。
就跟他郭开一样。
冤枉李牧的人,最是知道他如何冤枉。
“王上糊涂!”
郭开故作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急切道,“王上忘了?公子嘉可就在秦国。各国之间,扶持质子回国为王之事,可是再寻常不过的。公子嘉在咸阳为质多年,若是与秦国相互勾结……”
赵王迁脸色一变。
说李牧勾结秦国,他是不信的,但若说李牧勾结公子嘉……
他是一定会信的。
公子嘉毕竟是先悼襄王的元后所出,居嫡居长,若非先王废长立幼,他是再正统不过的。
而李牧……
他确实是对赵国忠心无二,可对他这个赵王呢?他忠的是赵王这个名号,还是他赵迁?
郭开窥他神色,又添了一把火,“臣知王上不愿怀疑李牧,但此事事关重大,臣斗胆谏言,请王上三思啊。”
赵王迁沉默几息,轻声询问道,“那相国以为,寡人该当如何行事。”
“此事易耳。”
郭开笑道,“请王上命人前往代地暂时接过李牧的兵权,让他回邯郸与王上当面陈情。若他心中坦荡,自然会放下兵权、自述清白。”
“那就如此吧。”
赵王迁道,“让赵葱和颜聚去代地整兵,若李牧果真对寡人忠心无二,便让他领兵抵御秦国,若不然……”
那就不能再留他了。
“王上英明。”
郭开行了一礼,于垂首高呼间,遮掩住脸上的笑意。
人在江湖混,要讲诚信的。
他,郭开,拿钱办事,绝不含糊,记得给好评呦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