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那边有动静了么?”
知韫起身,又抬起手对着田垄之间的黎庶摇了摇,示意他们不必过来、专心做自己的事。
“楚王悍病重。”
先一步抵达颍川的子婴轻声回道,“他膝下无子,有意立同母弟公子犹为储,公子负刍一系对此并不甘心。”
“何止是熊负刍不甘心?”
知韫冷哼一声,“咱们秦国的昌平君、昌文君,不也不甘心?”
子婴:“……”
昌平君熊启和弟弟昌文君乃是楚考烈王在秦国为质时与秦国公主所生的子嗣,算起来,是楚王悍的异母兄长。
楚王悍作为楚考烈王所立的太子,继承楚王之位天经地义,除非秦国派兵强行护送昌平君为王,若不然他争不了这个王位,既然如此,自然是在秦国做封君、兼领楚系势力首领更得意。
可现在不一样。
他与熊悍、熊犹同为楚考烈王的子嗣,既然可以兄终弟及,那为什么不能弟终兄及?
如今秦国兵锋锐不可当,楚国内主张抗秦的贵族不少,若是在秦国高爵厚禄、为楚系势力代表的昌平君能使秦国内部大乱,这些贵族必然会支持他继任楚王之位。
所以,昌平君兄弟叛秦了。
去年,燕丹和赵嘉在“有心人”的帮助和放纵下逃离咸阳。
放纵的人,是嬴政。
出手帮助的,是昌平君兄弟。
嬴政当即大怒。
虽然他一早就有心理准备,甚至这本身就是他的试探、是计划中的一环,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因此而心生恼怒。
嬴政此生,最讨厌背叛。
震怒后,他一面派遣使者前往燕都蓟城问责燕王,同时命屯兵中山的王翦率军越过燕境、陈兵易水,一边大肆清洗国内的楚系势力。
也因此,他传信让知韫待在洛阳别回去。
一来,如今秦国国内动荡,她回去的路上容易遇到刺杀,二来,扶苏的母亲芈夫人是楚国公主,秦楚友好时,自然是身份尊贵的象征,如今反目了,受到牵连也是在所难免。
他为秦王,行事自然不必顾忌芈夫人与扶苏,但知韫和扶苏一起长大,若人在咸阳却不过问,不免影响情分。
不如等尘埃落定再回去。
其实人在云中的知韫:“……”
私密马赛,阿父,人家只是还没来得及给你写信报备啦。
(看我坚定的眼神.jpg)
那时候她正和李牧、司马尚还有章邯王离等人一起开军事会议收受到吕不韦从洛阳转送过来的信后,她跟李牧大眼瞪小眼一会儿,猝不及防地问他,“赵嘉跟着燕丹一起逃离咸阳了,你现在要不要去燕国追随他。”
李牧:“???”
他愣了一下,抽了抽唇角,看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太子殿下。
“牧此生只为已国而战。”
他幽幽道,“殿下现在应当考虑的,难道不是赵嘉是否还有忠于他的门客尚未被拔出么?”
殿下,你现在在赵地啊喂!
“怕什么?”
知韫眨眨眼,十分自信地一挥手,“区区一赵嘉耳,有将军保护我,又有何可惧的?”
李牧:“……”
被主君用充满信任的眼神眼巴巴看着你,嘴里还说着甜言蜜语……这种待遇,李将军大半辈子都没能享受过。
秦国的臣子吃得是真好啊。
鉴于前半生一直被垃圾赵王排挤、忌惮、打压,故而李牧在这方面的阈值略有点低,纵然拼尽全力亦无法抵挡,当场就迷糊了,等他醒过神,已经把不甘心去燕国当燕丹的小跟班、故而潜入云中找他的赵嘉给反手抓了送到知韫跟前。
赵嘉:“……”
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他的满腔真心与热血都凉透了,这数年来的心心念念与信任期望,尽皆错付了啊!
(暴风雨式哭泣.jpg)
李牧摸了摸鼻子,垂眸避开赵嘉那看负心汉一样的眼神。
公子,对不住。
但这也不能怪他对吧?
这一年多来,为了避免秦王和太子误会,可从来没跟他有过联系的,这么突然一出现,其实也怪让他为难的。
“赵嘉是要来刺杀我么?”
其实已经得到赵嘉行踪的太子殿下故作茫然,大惊失色后又充满信任与感动地看向李牧,三步跨作两步地上前握住他手,目光黏黏糊糊的,“将军果然爱我,有将军在,可无忧矣~”
李牧:“……”
李将军吭哧吭哧地涨红了脸,“赵地的黎庶都爱殿下。”
再说一遍,秦国人从前背着他吃得是真好啊!
被五花大绑堵住嘴摁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君臣相得的一幕的赵嘉:“……”
我真傻,真的。
我单知道咸阳学宫里的赵人都爱她,没想到李牧竟然也被她给收服了。李牧从前是很忠诚于赵国的,长驻代地、雁门,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他是很忠诚的……
(祥林嫂碎碎念.jpg)
赵嘉一露头就被秒,知韫拿着他当诱饵在赵地钓鱼执法,抓了一批他的死忠后,果断把人给砍了,头颅送回咸阳给她爹看,身上能象征身份的玉佩则送到燕国。
忙着在家里搞大扫除、现在才知道女儿在云中的嬴政:“……”
逆女,又瞒着他乱跑!
(祖龙咆哮.jpg)
刚被燕丹一番“谏言”,就先后收到来自于秦王与秦太子的警告的燕王喜:“……”
他本来就在燕都蓟城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发现在秦国为质子的太子丹不打一声招呼就回来,第一反应不是父子久别重逢的惊喜,而是“你怎么偷偷摸摸跑回来了”的惊吓,等到紧随而来的秦使带着秦王问责的书信前来质问时,更是转变成了惊恐。
直至现在,他麻了。
逆子,你究竟在干什么?!
既然入秦为质,那么若无秦王允准,你哪怕是死也得死在秦国,如何能私逃归燕?
你以为你是秦庄襄王吗?
当年秦庄襄王身后有秦昭襄王能庇护,虽然他老人家其实不怎么在意这个孙子,却也丝毫不惧赵国问责,赵国事实上也不敢去问责,可他们燕国有这个底气吗?!
逆子,你这是害苦了燕国啊!
燕丹对此感到气愤与委屈。
在他看来,他是一心为了燕国,才不顾危险地从秦国逃离,回来力谏父王秦国有兴兵灭燕的虎狼之心,请他早做准备,联合魏楚齐、煽动韩赵,以抵抗秦国。
父王怎么能如此伤他?
燕王喜表示呵呵。
不抵抗秦国,是因为不想吗?
你小子嘴巴一张,就觉得自己出了个顶好顶好的主意,可也不想想,难道燕国上下就没有心向燕国的聪明人?
合纵抗秦?
那也得合得起来啊!
魏国已经半死不活、楚国距离燕国何止千里,至于齐国……
燕昭王在位时,曾派遣苏秦入齐,极力鼓动齐湣王灭宋国、制造齐国与其他诸侯国的矛盾,并推动五国伐齐。
五国联军击溃齐国主力、齐湣王逃奔到莒后,燕国的乐毅率领燕军直入都城临淄,将财宝礼器全部运往燕国,此后五年,乐毅留在齐国巡行作战,攻下城邑七十余座,使得彼时的齐国仅剩莒和即墨这两座城池。
当年的齐国多强盛?
与秦国一东一西两强对峙,甚至齐湣王还与秦昭襄王互约称帝,虽然称了两天就放弃了,但也可见齐国强盛。
可现在呢?
骨头都被打断了,哪怕复了国,也一蹶不振,再不复昔年荣光。
就这,还想联合人家?
这可是死仇!
别说拉拢齐国共同抵挡秦国了,在齐国的眼里,燕国的使者那都是头顶红名、恨不得一刀一个的存在,没跟着秦国一起打你就不错了。
这还怎么玩合纵抗秦嘛?
玩不了了啊!
至于鼓动亡国的韩赵作乱……
你睁大眼睛看看,去赵地勾连赵人的赵嘉一露头就被砍了啊!
你是不是也想被砍啊?!
燕丹:“……”
被暴躁的燕王喜一顿狂喷之后,燕丹怀揣着“竖子不足与谋”的心思,沉默地离开了燕王宫,决定撇开没用又没骨气的老爹单干,用他自己的方式拯救燕国。
而在云中诸事皆毕后,知韫将王离和李承留下,带着人南下,准备绕一圈就回咸阳。
“现在叛,总比灭楚时叛好,清理了心怀不轨的乱党,又有了灭楚的大义,也算好事。”
子婴有一个在征战路上反叛的亲爹长安君,故而在此话题上保持沉默,于是冯纾便道,“若不然,等来日灭楚时,他们再反手捅咱们一刀,猝不及防下怕生动乱。”
“那不至于。”
知韫轻哼一声,直言不讳,“先楚王的亲子,这样的身份,孤可从来不曾信过他们。”
冯纾和辛宓:“……”
子婴:“……”
仔细想想,好像也是哦。
除了韩非,她们殿下对于别国的旁支宗室都没什么信任,更别说是先王亲子、现王亲兄。
至于韩非……
他倒也确实被殿下重用,目前负责的主要工作也确实是韩地的治理,但鉴于殿下太过“信重”,所以他的工作地点是在洛阳,只有殿下往韩地巡视的时候才会跟随。
洛阳,那是文信侯经营了十余年的地方,韩非可翻不出天去。
别说韩非,张良都嫩了点。
“韩地那些遗贵有动静么?”
作为战胜国,自然有战胜国的姿态,理论上,秦灭韩、赵,那么韩地、赵地所有的土地田亩都是秦国的战利品。
但具体肯定不能这么做。
别的不说,要是敢将黎庶的田地抢走,他们能当场拼命。
但也不能无条件直接给,要不然,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搏命的老秦人心里绝对会不平衡。
如此,便要行变通。
名义上,收缴土地归国有,然后按“功”进行分配。
什么是功?
于贵族而言,在秦攻灭韩赵之时,出钱出人出力,是功;于黎庶而言,在秦灭韩赵之后,投降秦国、遵纪守法、缴纳赋税,是功,举报妄图复国之人,也是功。
——大致就是这意思。
有了功,就能授田。
而作为秦王对新归附子民的恩典,可以提前授予他们使用权,只要老老实实当秦国子民,就不会被剥夺土地。
这在黎庶的接受范围之内。
因为豪族的田地被收缴之后,除了被赏赐给有功之士的,也被划归到可重新分配的范畴。
这可都是上好的良田。
豪族们高不高兴暂且不知道,反正黎庶们是高兴的,对于清查人口和土地都还挺配合。
只是韩国不比赵国。
当初将军腾率军灭韩,大规模的战役都没怎么打,虽然秦军没什么伤亡,但韩地的豪族贵族也没怎么被削弱。
但赵国不同。
在秦军有意无意地纵容下,起义军有目的地对赵国盘踞在地方上的贵族豪强进行了物理消灭,知韫在邯郸时,又借着为当年为质的父祖报仇的名义,对邯郸的贵族进行了扩大化的打击。
如今还能留下的,要么是家族子弟入秦、又在秦灭赵时立过功的,要么是贵族中的清流、难得对黎庶不错的。
真的不算多了。
比之从前贵族豪强多如牛毛的“盛况”,如今甚至可以用大猫小猫三两只来形容。
简直老实得不得了。
“有些动静。”
冯纾轻声道,“只是在咱们的掌控之中,随时可以收网,闹不出什么大的动静来。”
悬星使的渗透暂且不提。
主要是韩地的黎庶为了立功,对于举报十分上心,稍有点儿风吹草动就举报,她们还得花费心思来分辨真假。
——贵族的田都被秦国分给他们了,万一死去的韩国又回来了,他们还能讨得了好?
“不。”
知韫摇头,“不仅要让他们反,而且动静要越大越好,若犹豫不决,咱们就推一把。”
只要反了,就能杀了。
冯纾:“……”
“殿下该不会是因为想要钓鱼,才特意往颍川来绕一圈的吧?”
她抬眸,幽幽道,“殿下吩咐,臣已记下,只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殿下还是先行离开颍川,避开锋芒。”
“我避他们锋芒?!”
知韫先是反射性地回了一句,而后对上小伙伴儿的眼神,迅速改口,“你们信我,我没这个意思,这次过来纯粹只是来看看春耕情况。”
她诚恳道,“真话,不骗人。”
冯纾和辛宓:“……”
殿下你这样再三强调,她们反而不敢相信这里头没问题了。
知韫:“……”
可她这次说的真的是真心话啊,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她嘞?
子婴低头不语。
阿姊,前科略有些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