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之间关系堪称复杂。
虽然两国频繁联姻,王室嫡系的血脉里都互相流着对方的血,但如此亲近且暧昧的关系,也一点也不妨碍打起来的时候把对方往死里打。
尤其是在昭襄王时期。
虽然昭襄王的亲妈宣太后、正妻叶阳后、儿媳妇华阳夫人都是楚国贵女,但他照样在武关会盟的时候把亲舅舅楚怀王给扣下来要地,照样以白起、司马错为大将,在鄢郢之战时攻破楚国国都、火烧楚国王陵。
但楚国难缠也确实难缠。
连都城都被秦国打到从鄢郢迁到陈郢,又从陈郢迁到寿春,西部巫郡、黔中郡的大山屏障没了,核心区的江汉平原丢了,汉水防线和随枣走廊失守了,楚国却还是照样活蹦乱跳的。
想想都让人难受得睡不着。
也正因此,对待楚国还真不能轻视分毫。
它与其说是一个紧密团结的国家,其实更倾向于是由贵族组成的松散联盟。
看上去不难打,是因为楚王室嫡系的熊氏掌控力日渐衰退,辖制不了屈景昭等大贵族,而这些大贵族往往看重家族利益胜于国家利益。
打顺风仗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猛,但一旦开始进入相持阶段、被拖入持久战,各大家族就不肯继续投入人力物力。
就比如秦楚的蓝田之战吧。
当年张仪拿着商於六百里骗楚怀王,惹得楚怀王愤然伐秦却在丹阳惨败,于是一怒之下发了狠,调集全国兵力反击,连破数城、攻破武关、直逼蓝田,兵锋距离咸阳仅百余里,逼到秦国连咸阳的卫戍部队都出动参战。
这爆发的力量强大吧?
但秦国在生死存亡之际拼死抵抗,一边将深入秦地的楚军拖进消耗战的泥潭,一边联合韩魏反攻楚国本土,眼看着要开始拼物资、拼后勤地打持久战了,楚国的贵族们就开始要求退兵。
没办法。
跟秦国持久战,消耗的是他们自己的人力物力,韩魏联军攻楚,打的是他们自己的地盘。
自家的东西自家心疼嘛!
再然后,有序的撤退变成了无序的溃退,损兵折将不说,连汉中这个战略要地都丢了。
以为这帮贵族会吸取教训?
没错,确实吸取教训了,鉴于屈氏等贵族在此战后势力大衰,其余贵族在之后的战争后越发不愿意出人出力了。
(散装楚国,值得拥有.jpg)
但众所周知,一个团体若是散装了,它内部的个体就比较强。
在楚国将亡的前提下,若这些大贵族联合楚王一起玩命,秦军一不当心就要阴沟里翻船。
只能说,秦楚国情不同。
别看秦国也有贵族,但秦王一脉就是最大的贵族,将秦国的贵族放到楚国跟屈景昭一比,吃饭得坐小孩那桌。
所以,慎重、稳妥为要。
天下共七国,秦已灭其四,仅余齐、楚二国未定,在召见了齐国的使节再续盟约后,秦王召集群臣商议灭楚。
“寡人欲攻取楚地,诸位将军以为,应当调集多少兵马合适?”
今日的军事会议中,三公九卿皆在,如蔡泽、尉缭、姚贾等人亦在,闻言,都将目光投向以王翦为首的武将。
作为灭赵、灭燕的首功,王翦军功极盛,在秦军中的威望无人能及,见秦王问询,他在深思熟虑之后回答。
“臣以为,若要灭楚,非六十万人不可。”
他是个沉稳持重的性子,凡事力求稳妥,不爱打没把握的仗。
当然,这也是秦国将领们的打仗风格,如杨端和、蒙武等将领,大多都不喜欢打险仗。
“六十万人?”
嬴政微微颔首,对王翦的意见不置可否,又询问在灭燕时表现出色的少壮派将领李信。
李信左看看右看看,自信道,“臣以为,二十万足以。”
稳重派的王翦:“……”
嘶,这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老将军默默在心里感慨一句,却正好与对面那秦王不问就保持沉默的李牧对上视线,于是给他使了个眼神——
‘换做你,要多少人?’
李牧:“……”
原来你是这样的王将军.jpg
作为将军,提出自己的方案之后,如何决策,那是秦王的事。
秦王选择——
“王将军老了,怎么竟怯战了呢?不如年轻的将军果敢壮勇了。”
说罢,他又迅速下令,“令李信为主将、蒙恬为副将,发兵士二十万南下攻楚,少府与治粟内史务必……”
正和李牧对眼神的王翦:“……”
老将军先是一愣,而后神色微变,本能地抬头看向秦王,以及秦王下首属于太子的位置。
哦,太子今日不在。
听说是游猎归来时感染了风寒,一连数日都未参与廷议。
可是,可是……
可是王上怎么会如此说他?
说句倚老的话,王上年少登位,从前也向他请教过兵法,素来倚重他、敬重他,纵然在灭楚之战时有了分歧,又如何会在廷议上说出这般难听伤人的话来?
明明前几年,王上还说“将军神武”、“秦有王翦,寡人之幸、大秦之幸”,怎么短短几年后,他就变脸了呢?
怎会如此?
王上是嫌弃他年迈了吗?还是……还是觉得他功高震主了呢?
王翦脑子里乱得很。
一会儿,是被赐死在杜邮的武安君白起,一会儿,又是从前秦王的倚重、太子的敬重。
乱糟糟的。
他想得头疼也想不明白。
于是他不想了,将所有的想不通都压在心底,向秦王告病归。
对面的李牧:“……”
ber,这都什么情况?
他从赵氏集团跳槽到秦氏集团的时候,也没人跟他说会这样啊!
入职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啊!
李将军茫然,李将军无措,李将军……
不对啊!
前些日子他回咸阳的时候,殿下还跟他说他是灭楚的副将来着,怎么现在副将成蒙恬了?
难道殿下跟秦王有分歧?
既然如此,那殿下这次的称病,是真的病还是假的病?
李牧如当年揣测赵王们的心思般开始严肃思考——
是殿下和秦王父女俩闹了矛盾,所以称病不来廷议,还是这对父女对于灭楚有其余决断?
“王将军。”
廷议之后,李牧难得没有立刻离去,而是走到王翦身边对其好生安慰,言辞之间,竟流露几分追忆往昔的怨词。
王翦:“???”
ber,你在干什么?
被秦王冷落的他本人都没敢流露出怨怼之词以免牵连家人,你怎么还替他怨怼上了呢?更完蛋的是,你要是私底下怨怼也就算了,怎么人还在章台宫就找上他了?
王老将军瞳孔地震,就差喊上一句“你不要过来啊”了。
李牧故作不知,说完就走。
——相信殿下和秦王这对父女闹矛盾,还不如相信赵迁是明君。
显然,赵迁是个昏君。
(笃定.jpg)
“看你出的臭主意!”
廷议之后,嬴政没回章台殿,反倒径直去了承明殿“探病”。
“什么叫我出的主意呀?”
“感染风寒”的太子殿下正埋头于案牍之中,身边凌乱地堆着不少书册和竹简,闻言不仅叫冤,“明明是阿父你自己想这么干的好吧?”
她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王翦回频阳了。”
嬴政一滞,而后大步走过去,捡起一本翻几页,皱了皱眉,放下,再捡起一本看两眼,眉头皱得更紧,又放下,果断选择眼不见为净。
“李信说伐楚二十万人足以。”
“哎呀,阿父不要捣乱嘛,这可是我辛苦多年的成果啊。”
知韫连忙将她的宝贝手稿收好,随口道,“正常,秦连续攻灭韩赵燕魏四国,兵锋势不可挡,不自信才不正常。”
翘尾巴是人之常情。
只看秦对楚那今日夺五城、明日夺十城的战报,生出轻楚之心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太浮躁了。”
嬴政蹙了蹙眉,“李牧去安慰王翦了,言辞间多有怨怼。”
“先锋嘛,就要有锐气。”
知韫倒是没多关注李信,只笑嘻嘻道,“李牧竟然还真去了啊?他果然挺懂我的,瞧瞧,这配合的多好?想来不需多久,就会有有心人去他府上挑拨了。”
心灰意冷了吧?对秦王父女俩的明主滤镜破碎了吧?
今不反秦,更待何时?!
秦国舍弃战功赫赫的王翦的六十万人方案而选择少壮派的李信的二十万方案,甚至还寒了以王翦为首的老将和以李牧为首的降将的心,楚王知道了不得信心爆棚?
要的就是他们信心爆棚!
太子殿下发自内心地感慨道,“就是有些委屈了王翁。”
老将军是真想不明白。
“那你去安慰?”
嬴政冷哼,“是你自己非要称病不去廷议,我可没有不让你去。”
“我才不去呢。”
知韫支着下巴,笑嘻嘻道,“我若是去了廷议,若出声赞同阿父吧,怪伤王翁的心的,选择维护王翁呢,又伤阿父的颜面,不如不去。”
嬴政脸色稍霁,又问,“廷议之上、众臣皆在,不能这样做,低调出宫总没人管你?”
——反正她也整天往外跑。
“那就更不行了啊!”
知韫弯了弯眼眸,笑道,“王翁在大秦是何等地位?军中柱石啊!若我现在偷偷摸摸地跑去王翁府上安慰他,不就成了我踩着阿父来邀买人心了吗?这事儿我可不干!”
“你收拢的人心还少了?”
嬴政矜持地压住情不自禁上扬的唇角,睨她一眼,哼笑道,“从小就晓得收拢人心。”
丁点大一只幼崽,整日里要哄要抱的,却已经知道如何在她的一众“叔父”、“老师”们中混得如鱼得水了。
知韫:“……”
“不干就是不干嘛!”
人心虚的时候就会格外大声,但很快,她就又理直气壮了。
“阿父~”
太子殿下眨巴眨巴眼,笑眯眯询问,“欲如何请王翁出山啊?”
嬴政:“……”
“如君不行,寡人恨君。”
她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说了一句,又挪了挪身子,凑到秦王身边,笑得坏兮兮的,“阿父,高大父与武安君旧事,需得引以为鉴呐?”
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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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枝暮抱歉哦,因为快要完结了,所以每次一打开码字软件,脑子里都是番外的脑洞和新书的脑洞,再加上牙疼和生理期,就变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心虚.jpg)